而她背后则是无边的淼海。这几天，她请了假，去了那边的太空电梯一趟，证实了阿卡伊的言辞。
淼海无风，海风的咸腥永远吹不到基地，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更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湖。
可怕。这样的海让人毛骨悚然，没有浪花，没有海风，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整洁的沙滩、一个人和纹丝不动的水面。空气中有淡淡的清香，像雨后草坪的气息，沁人心脾，下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城市最大的排水口，也是唯一的排水口，正在往淼海里排水，就在下方的岸堤上，从妙元脚下这座山的一侧流出来。
这没有意义。排出去的水是纯装饰性的，清澈得连鱼都养不了。
就和党的作风一样。
只是给自己看的。
它的口号是一种装饰，党代会是一种装饰，或许连最终的目的也是。
如果这些都是它创造的，那这么做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一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寻找一个未知问题的答案？
夕阳的光斜斜的落在了妙元的肩上，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无故吹来的一阵晚风，将几片正缓缓下落的樱花送至妙元棕色的秀发上。一个细长的身影剪断了昏黄的光线。“你们这些技术人员有一个通病，喜欢观察，这对于科学来说是好事，因为它需要总结数据，但对于党的目的来说却是个坏事，这就是为什么党代会中研究员的数量从来不会超过总数的15分之一。”面前之人说道。
“那又怎么样？”妙元没有睁开眼睛，“锺楼显然可以看到最终结局，而我也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了。不论是技术，还是你们这些代表，都走到了尽头，更不用说显影世界的那些生命。他们的上限无非是和我们一样，你凭什么认为他们能找出乌托邦的模式？”
“我们是观众，是导演，也是演员。这场实验的对象，包括我们自己。”
“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对于最后的乌托邦，我们和显影世界一样无知。包括绮先生的提案，都是实验的一环。”
睁开眼，妙元终于看到面前的人，准确来说，这并非一个人，至少不是人类。基地的大部分存在都采取了人类的形象，尽管他们在能力上不符合人的标准。而面前之物，是一个没有面孔，穿着灰色西装的人型，左胸前是一个眼睛的标志。“自我介绍一下，白沙保密部。”他指了指胸前，随后几个全副武装的持枪警卫从上山的碎石路上冒了出来，靴子踩在潮湿松软的土壤，轻微下陷。
淡淡的花香弥留在空气中，混杂着秋日的苦涩。黑洞洞的枪口朝上，他们站成一圈，定住。一切安静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好像被打碎了的镜子碎片留在了镜框上。
“还请配合。”
妙元睁开眼，环顾了一圈。
“很抱歉不得不做这么煞风景的事。”对面弯下腰，鞠了一躬。
“是因为什么？”
“很多，你有多项违纪情况，累计起来才使我们决定采取行动。包括但不限于非法调用算力和向显影世界传输信息。”
“好。”她慢慢伸出双手。但对方只是说了一句“请跟我走”便下山去了。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上。
在逐渐爬升的夜色中步行了一个小时，一行人走到了铃河路的一个站台，街灯已经亮起，明晃晃的、冷冽的光荡漾在晚风中。无面人按下站台柱子上的按钮，这是基地城唯二两条有轨电车线路之一。
少有的时候。
或许是第一次，她没有借助地铁在这座城市中长距离移动。
随着“叮叮”的铃声，车灯的光刺破空气，向这边逼近。
到站，上车。
电车中的气氛很凝重，空气中倒是有股消毒水味，看来即使没什么人坐，这节车厢也有按时清洁。不，也可能是他们为妙元特意准备的。警卫、无面人都站着，妙元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着铃河面上快艇的灯光向入海口缓缓移动，很快消失了。
突然，她转过头问道：“你们的上峰是谁？”
“无可奉告。”
从他们的制服看可以猜出他们是听命于白沙指令部，至于是法令司还是执行署..显然是前者。很麻烦，她不是很熟悉它们的流程。
这时候无面人忽然掉过头来，反问道：“想要吃点或喝点什么吗？”
“茶。”
对方点了点头，凭空拿出一个茶碟，递给妙元。
妙元抿了一口，很淡。接着她又望回窗外。
电车开进市区，江边变为一个漂亮的公园。岸边聚着大片的浮萍，柳树的倒影垂入水中，揽起星星点点的泡沫。电车开始靠向岸边行驶，细碎的荧光偷偷穿过密集浮萍的缝隙跳上江面，在前进一些，水中发光珊瑚摇曳的身姿，模糊地映在了玻璃栈道的底部。
看着那些珊瑚，一些久远的记忆忽然飘进了妙元的脑海。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没有成为党员时。她坐在一个小小的教室里，那天下了雨，而她忘带伞了，就只好站在教室的窗边，看着屋檐上的雨水一点一点滴入窗边的花坛，水越积越多，最后土壤都泡进了水里，长出了水生植物，而原来的几朵花则在雨水的浸泡下凋零了，被长出的水生植物挤得歪倒在一边。
她想起来了，她曾经是6区的一个普通学生。
他们的目的地是铃河旁畔的宁静滩。随着电车报站的声音响起，她站起身，在警卫的簇拥下下了车。
一个亭子立在河滩边缘，任由潮水冲刷。这时无面人挥了挥手，警卫纷纷退后，只留下两个。
四个人走到亭子中心，随后地面陡然下沉，一直到很深才有了光亮，看起来像一个很大的地下实验室。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和天花板。
沿“实验室”走廊往前不远，无面左拐进了一个房间。房间中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像克隆仓一样的容器，旁边是一个控制台。警卫示意妙元走进容器，然后上前把她关在里面。
“根据保密章程第二十三条执行信息扰动规避算力追溯处决节点模拟判决结果发送子体完。”在不停顿念完这一大段不知所云的东西后，他抬起头朝向妙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没听懂你说什么。”
“通俗来讲，就是你违反保密法，我们依照章程消除信息泄露的影响，执行处决程序，把对你的判决过程，嗯，准确说是上个顺序单位的你，上传到你的同位体中。”
“他要把你溶成渣。”旁边一个警卫解释。
“保重。”妙元一脸平静地答道。
随后强腐蚀性液体从容器顶部喷射出来，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溶肉蚀骨，很快里面只剩下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无面人走到控制台前，拉动操纵杆，剩下的尸块瞬间被搅成血水。“走吧，还要加热一个小时。唉，下次让他们把这个换成隔音玻璃。”然而这时他“脸色”骤然一变，像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跑了出去。
早些时候。
潘嘉办公楼，二楼露天餐厅。这栋楼里有几家工作室，显影科技、星城移动和一家律师所的办公室，不过除显影科技公司是党研发部的合作机构外，其它的并不存在，至少在基地城是这样。
绮拨弄着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烤肉，妙元则坐在不远处的桌边，用叉子拌着土豆泥沙拉。“不来一块吗？”“不，谢谢，我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绮转头，继续烤着肉，而妙元则放下了手里的叉子，看着烤架炭火的烟雾淡入黑夜，夹杂着火星消失在闪闪的星斗下方。
“上个星期你去了太空电梯。”绮没有回头。
“我想验证一下。”
“没有必要的，你已经知道了，多此一举只会增添不必要的嫌疑。”
妙元没有答话，只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从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球，抓住绮的手，放到他的手心。“启动需要一个顺序单位，可以暂时绕过锺楼系统的检测，让你拿到我的权限，在他们发现前，整个系统都会受你控制。”她的手滑落了，妙元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转身准备离开。
“你会死。”
她没有转身，只是说了句“谢谢你请我吃晚餐”。
绮看着她的背影，和平常一样。
他们先去抓了妙元。
“开火。”无面人一出现在绮面前就对警卫下令。党支部门前的广场上响起了枪声，激光和子弹轮番击中绮，他却毫发未伤。
白沙分部控制锺楼系统的权限掌握在党代会手里，但这个权限被分成了两部分，防止作为个体的党代表获得过强的力量。一半是算力权限，另一半是操作权限，前者属于技术人员出身的代表，后者则属于非技术人员。通常情况下，拥有操作权限的代表，例如绮，没有足够的算力控制系统发动进程，就好像没有大脑只有肌肉，而妙元一类的则只有大脑没有肌肉。锺楼系统的原理准确说，是向一台机器发送一个问题，让它解决，而分成两半的权限则是输出端和输入端。
绮并非刀枪不入。
只是他使用质变技术，越过治愈的“量变”过程，直接使伤口恢复原状。
这个过程不消耗时间。
“停火。”无面人显然发现了问题，立即打算将一个警卫传送回指令部。
“你们的动作慢了一点。”
质变。
一瞬间原本略微的减速放大了无数倍，几人静止在原地。
绮的力量每一秒都在质变，任意两个时间单位内就相差了无穷倍。终于，增长到足够划开基地脆弱的屏障。没有过多废话，他打开一个方形的空间裂隙，向显影世界逃去。
（白沙分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