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二十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一。

二十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二。

二十一万……

……

高挂于辽阔天际的那轮黯淡圆日西垂,燃烧生命一般散着其炽热的余辉,荀起的视线为其所吸引,直至其最后一丝光线湮灭于地平线才悠悠回神。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道歉声如呓语般,气若游丝,在耳畔不住重复着。

一头苍白银丝披散的荀起听着这声音,四仰八叉躺在一片血泊之上,尚未干涸的血液自身上甲胄缝隙渗入,扑鼻的浓郁铁锈味使他神色透露出些许嫌弃,鼻子下意识地皱起。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弥漫在逐鹿原,为视野中本应湛蓝澄澈的天空也染上暗红迷蒙的血色。

他想起身,却成了难事,磅礴浑厚的真气失了控,在体内肆意奔流,凌厉的剑气肆虐,好似要硬生生将五脏六腑搅碎,整具身体散架一般,稍稍动弹都会疼得他龇牙咧嘴。

硬撑着动起来并非不可,只是那实在很痛苦,以至于感到麻烦,于是他索性躺平在血泊之中。

举目望去,是破碎的大地,崩坏的山峦,是遍地的巨大坑洞,是满地的折戟断剑与破碎的盔盾,无数断刃与刀枪插在地上,乍一眼望去跟你妈红A的无限剑制似的,很带感,可细看之下却比之少了落日余晖下史诗的恢弘,因为漫山遍野的少有完整的尸体,

更多的则是惨不忍睹的血腥与惨烈。

——他的杰作。绝大部分。

发生了什么来着,荀起如同宿醉一般,脑袋一时没有缓过劲来,努力搅动浆糊似的脑汁,这才悠悠忆起。

他穿越了,穿越到的这个世界被叫做域外天魔的外星人入侵,天魔要灭绝人类,他就在亡国灭种这般糟糕的情况下被逼着上了战场,和这些个恐怖的怪物厮杀,打了五年的仗。

他一直杀着天魔,刚开始那会狼狈得不像话,但他似乎还挺有天赋,杀着杀着也就渐渐地习惯了,适应了,变得牛逼了。杀得多了,就升官了,做将军了,最后还当上了统领六军的元帅,跟你妈做梦一样。

杀的多了,局势就一点一点被扳回来了,杀着杀着,仗快打赢了。

到了最后一仗,赢面很大,大到他满嘴都是“这把稳了”、“优势在我”、“会赢的”的胜利宣言。

直到这里,一切都很好,比刚穿越时要好上太多太多。

他带兵出征,奔赴最后一场战局,准备打完这场仗就回老家结婚,立名受爵,当个拯救世界、为天下之人敬仰的大英雄,然后带着批判审视的目光享受享受封建社会的腐败与糜烂,最后名留青史,出现在后世的历史课本上。

可到这里,一切都变了。

赶至战场,他一只天魔也没有看到。

然后呢?

然后,没见着天魔的半个影子,正拔剑四顾心茫然之际,那些本该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将士们纷纷拔剑抽刀,所有矛头齐齐指向了他。

卸磨杀驴?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再然后呢?

再然后,拔剑四顾心不茫然了,他就把他们全撕了。中途域外天魔也来了,于是他顺带着把天魔也给灭了。

就是这样。

回忆结束,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沉默。

操。

他操了一声,觉得不足以表现心中那愤懑的操蛋之情,于是又操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

那声音打断了思绪,荀起终于感到烦躁,于是不耐烦地扭头望去。

那是一名满面血污的中年男子,破裂甲胄下胸膛的微微起伏昭示其气息尚存,他伤势不算太重,却只定定躺着,面无血色,神情麻木,除了哆嗦翳合的干裂嘴唇,俨然一具尸体。

荀起认得他,军中绝大部分人的名字与军衔官阶他都认得。这个聒噪的家伙是个校尉,不是打牌烂还嘴硬的那种煞笔,而是靠割敌人脑袋积攒军功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的、货真价实的军人。

本该和他并肩作战、共同进退的人。

感受到荀起的视线,校尉亦缓缓扭过头与荀起对视,他的表情很是复杂精彩,大体能归类为愧疚与悔恨。

“元……”

眼眶竟是滑出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幸存者干裂的嘴唇颤抖,任由猩红的热泪滑落脸颊,呓语一般不住道歉着、忏悔着。

“停,停。”荀起听得烦了,什么也没问,只是让他闭嘴。

呢喃不止的校尉果然收了声,随即缓缓闭上双眼。

他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有死期将至的惧怖,没有殊死奋身一搏的暴起反抗,没有贪生怕死的拼命讨饶,更没有气急败坏的毒辣咒骂,只是一昧悔恨着,嘴唇紧咬,鲜血渗出,血泪干涸,凝固在两颊。

他知道他会死,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可这不是他哭的理由。

“这怎么行。”

闭目等死的校尉听到了这句话。

他睁开了双眼,不是自己睁开的双眼,而是荀起,他伸出了左手,动作轻柔至极,仿佛哄幼儿入睡的慈母,缓缓将这位数次在鬼门关外徘徊都不曾哭过惧过的悍卒眼皮拨开,好让他重见天日。

校尉不解其意,面露困惑,只是呆呆望着那只举在他脑袋上方的手。

那手画了个圆。

不见那只手如何拍在兵卒脸上,校尉的整个头颅连同包裹其头部的头盔便陷入地面炸裂,好似给人用大锤砸成了肉酱。

随即,一团血雾骤然炸开,伴着泥沙被掀起的气流吹散。

死得瞑目,这怎么行。

荀起嘀咕着,收回了手。

夜幕泯灭了光,覆盖辽阔原野,将逐鹿原的凄厉景象尽数掩盖于一片漆黑中。

片刻的沉默,他一声啧舌,半天也只吐出一个操字。

啊,没意思,没意思。腻了,腻了。

他这样想。

回去吧。

于是他脑袋里理所当然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所谓的回去并不是指回到这个世界的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要回的是他原本的家,他原本所在的世界的家。

也正好,他能回去了。

干脆利落地,他很快打定了主意。

脖子咔咔作响,他一扭头,看向右手掌中那柄剑。

他凝视着这柄剑,剑刃锋锐无匹,光华流泻,沾染血污无数,却未曾钝化半分,这是自他来到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时便被硬塞的剑,他被迫提着它上阵杀敌,一握就是五年。

比握着另一柄剑的时间还长。

他注视片刻,眼底只流露出淡淡的失望。

“结果,”他嘟囔着,因为两颌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吐出只是一串含糊的字句,“到头来,你也终究没有变出大姐姐剑灵让我爽爽。”

美少女也行,哔-蓝档案我也有玩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剑没有对他那溢于言表的失落与潜藏于失落之下的隐隐期待做出任何回应。

于是他便不带任何怀恋地随手一甩,剑柄从其手中滑出,足以令全天下武者痴狂的神兵就这么被高高抛出,剑身旋转,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飞出数十丈远,随即和其他折戟断剑一般插在地上,锐利无匹的剑气在周围掀起一阵气流,吹起飞沙走石。

修养调整状态片刻,痛苦缓和些许,他开始尝试着坐起身子……还好,没什么问题,那么接下来试着站起来……很好,接下来就是……

然后他就跌倒了,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荀起贴在地上、给地面砸出一个小坑的脸上显露出些许诧异。

他忽然发现他不会走路了。

再次站起时,身体下意识摆好了招架的姿态,举手投足皆是准备杀人的架势,全身上下仿佛只剩下了战斗厮杀的本能。

他不信邪,抬起脚,打算再试一次,于是又一次失败。

只迈出了一步的脚分明没有使力,却硬是将坚实的地面踩陷,脚陷在土里的他一时不慎,再度给绊倒,仍是直挺挺朝前倒下。脸着地。

站起,迈腿,摔倒的循环持续了好一会,在本就不复平坦的地面又留下了许多坑洼。

脑子很清楚该怎么走路,可他那不听使唤的双脚却狠狠地给它来了一个逼兜:“不,你不会。”

整个人咸鱼一般趴着,荀起不是死脑筋的人,很干脆地放弃了行走,十分坦然淡定地接受了比婴儿还要不堪的现状。既然走不了路,大不了就用手爬呗,又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样想着,他缓缓抬动手臂。

霎时间,无匹剑气挟磅礴气机劈出,如同一级狗的月牙天冲,地面上顿时出现了数十道纵横交错的沟壑,一道道沟壑龟裂,重重叠叠,触目惊心,向着远处不住蔓延,仿佛要硬生生将这座山给撕裂!

“我特么……”

荀起愣愣望着自己那挥出骇人剑气的手臂,并非讶异于这随手造就的惊人态势,只感到胯下隐隐作痛,俗称蛋疼。

他可没想着要将逐鹿原给劈成两半的同时顺便给成堆惨死在附近的家伙们鞭个尸。

得,这下连手都用不成了。

他想扶额叹息,却似乎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了。

五指自顾自紧绷成爪,望着掌心凝聚着的无形剑气,荀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不由得想起了白次男的热狗,又想到基头四的胜利契约之钳——也许一个不小心,他就要步了次男的后尘。

尝试如蚯蚓那般,撅腚,拱地,结果依然不尽人意,在胯下拱出了一个坑洞,日天日地日空气的霸道本色尽数彰显。

“啊……看来给我一个支点也翘不动这颗星球。”双手双脚纷纷叛逆,也许一段时间都要做个手脚具全的人彘的荀起还有心思寻思这些无聊事情,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对此般窘境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不不不,不是用前列腺犁地这样的骚操作,况且他暂且没有这个心思,硬不起来。暂时没有。

荀起没有翻身,仍面朝黄土背朝天,保持着脸贴地的状态。

伸出了舌头。

味蕾传来泥土混杂着血肉的腥味,舌尖如同钢钉一般戳入地面,固定住,小心翼翼不去拨松土壤,稍一用力,尺蠖一般,舌头便带动着他的整个身体向前挪动了约莫一寸的距离。

全盛时期掠江而行、踏雪无痕不在话下的他就以这般龟速缓缓行进着,时不时舌头抽筋了就停下,狗一般吐着舌头喘息骂娘。

他有些羡慕那些一低头下巴就能凿穿自己胸膛的家伙。

总之,荀起就这样在天穹、大地、无数死者的沉默注视下,以爬都算不上的姿态慢悠悠地离开了满目疮痍的战场。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英雄应该迎来的结局。

下山途中,他想起一事,本就迟缓的速度愈发缓慢。

——刚才那是第几个了来着?

他很仔细地寻思了一会。

哦,对。

他想起来了。

第二十一万四千六百五十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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