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瓦莉尔视角】
格雷拉特村的最后一夜,村里火光冲天,唯一仍然坚挺的小屋就是困住了露西十几年的家。
鲁迪乌斯没有出门,一直停留在家里看守露西,用结界遮蔽着家的周围阻挡火势,也阻挡住露西的视线。事到如今,既然已经决意要满足露西的愿望,那就不要再给她什么多余的负罪感,等村子烧完以后就是一家人远走高飞之时。
而希瓦莉尔则沉默着行走在燃烧的废墟中间。
从世界的末日之中多活了十几年的幸存者们,已经全部服毒自尽以后葬身火中。感谢祭的歌舞声已经消逝,只剩下火焰燃烧和木屋倒塌的声音,如同死亡本身一般静谧。
希瓦莉尔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用空洞的眼神来回扫视着一成不变的惨景。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观察的了,倒不如说她现在正在观察的是自己的心吧——
天秤的一端是亲生女儿脱离桎梏的悲愿,另一端则是几十条无辜的生命。
仅仅是因为自己和鲁迪乌斯有恩于村民们,所以这种时候选择牺牲掉她们的生命才理所当然吗?
“我变软弱了……是因为鲁迪吗……”
希瓦莉尔的心里并非全无悲伤与遗憾的心情,然而她没有落泪也没有叹息。不,现在她更加确信,如果村民们没有自己体面,她一定会帮她们体面;哪怕她没有处于有恩于村民们的立场,她也不吝于痛下杀手;别说区区几十人,哪怕是一个镇子、城市甚至更大的规模,她真到动手时也不会眨眼。
“简直就像恶魔一样……”
不是就像,而是就是。归根结底,披着人皮的恶魔并没有人心,但却会去观察、去想象、去模仿。当初,自己被佩尔基乌斯差遣时只被当成一个工具人看待,因此自己与「空虚」的称号没有丝毫偏离;但自从开始跟鲁迪打交道,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起对他的兴趣,想要看到他更多的表情,想要窥视他更多的秘密……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的翅膀都长硬了,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啊。为了回应鲁迪的那份爱,自己真的学会了所谓的爱是怎么回事吗?时至今日,希瓦莉尔和鲁迪就算已经像是老夫老妻那样相处,有时还会发生一些摩擦;对女儿的家人之爱,更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今天听到的暴言仍然令自己心痛不已——
“我还小的时候,有没有这样伤害到我的父母呢……”
希瓦莉尔在火海之中停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呢,明明都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会突然产生回忆自己过往的感伤心情。许多记忆已经暧昧不清,但至少被佩尔基乌斯捡回去以前的很多片段都还尚在——效忠佩尔基乌斯之前是数以万年计的梦游般的流浪,那之前是无止境的坠落和辜负了天神这个恩人的悔恨,那之前是还未成年也还不会说话,只会凭借本能行动的幼年,而在那之前——
希瓦莉尔的双瞳瞬间放大了。
尽管完整的记忆还没有浮现,然而巨大的既视感却已经压得她难以喘息——仿佛自己最初所见的风景,就已经是燃烧的村庄,死寂的村庄。
“……肌肤和毛发都像银子一样白……那就取名叫希尔瓦(Silver)……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哦,那就取名叫……希瓦莉尔(Sylvaril)……”
如同消磁了大半的陈年磁带重放一般,已经想不起那是男性的声音还是女性的声音,是人类的声音还是恶魔的声音,是带着祝福的声音还是带着诅咒的声音。但是,希瓦莉尔却不自觉地探出手去,仿佛想要抓住不存于此的父母的幻影一般——
“……让这个孩子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怎么样?”
伴随着这段回忆,希瓦莉尔哪怕身处火场但却感到脊背发凉,仿佛周围哗哗的声音已经不是火焰而是海浪,仿佛自己被扔进海里任其自生自灭,甚至连亲生父母的面庞都未见到就被迫踏上了九死一生的旅程——
因为自己是没有跟父母相处经验的孤儿,所以真正有了女儿以后才会失败至此吗?
“希瓦莉尔。”
有人从背后拥住了颤抖的她:“我在这儿……我还在这儿。你不是一个人……”
希瓦莉尔终于从可怕的回忆中抽身,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回头一望。鲁迪乌斯似乎已经消瘦了一圈,但已不像之前和女儿吵架时那样憔悴,背着行囊严阵以待。而露西也已经换好了衣服,双眼都红肿着,看起来已经彻底理解这个村子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对不起……”
不知道是说给父母听,还是说给村民们的亡魂听。看着不再像之前那么叛逆,悲伤得摇摇欲坠的女儿,希瓦莉尔沉默半晌,最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搭在露西的头顶:“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和你爸爸……从今以后真的会很辛苦,很危险,你如果犹豫的话,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呢。”
“……”
露西抽了抽鼻子,最后抬起头来:“……带我走吧。”
已经无需多言。
这对夫妇带着苦涩与释然交织的眼神,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举起法杖——
十秒之后,结界解除的那一瞬间,恶魔涌入的速度盖过了一切的攻击。
世界末日与格雷拉特家旷日持久的赛跑之间,此刻决出了最后的胜者。
……
就连黑暗都称不上的一片混沌之中,五感都被剥夺,身体不知所踪。
啊啊。
这里就是死后会去的地狱吗。
还是说,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死去,而一家三口在囚笼里度过的十几年人生,还有目睹丈夫和女儿惨死在自己面前的终末,这个过程才是所谓的地狱呢。
“最关键的提示,为什么却偏偏错过了呢?”
仿佛有谁降下了“要有暗”的神谕,什么都不存在的虚无之中有了黑暗。她看暗是好的,将黑暗本身当成了黑纱礼裙穿在了身上;她要进行交流,于是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
“提示……?”
希瓦莉尔愣愣地看着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那对全无高光的昏黄双瞳,沉默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才哽咽着问道:“……这一切都是幻觉吗?都从未发生过吗?鲁迪和露西都……都没事的吗……”
“说得真不客气啊,希瓦亲,幻觉什么的。所谓的「真实」又是什么呢,这种问题对缸中之脑还有什么意义吗。”
玛奇玛双手拈起裙摆,轻飘飘地转了一圈:“在我的视角看来,明明是我耗费许多自己的权能,为你特别准备的临终关怀……或者说,死后关怀会更准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