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乱了。
即便是坐在深宫里,盛璇也能听见外面震天的鼓声。
一鼓作气。
宫里无人,只是因为有些黑燃了一豆烛火,冒着白烟,隐隐约约能看见镜中人的脸。
端庄大气,温婉优雅。
看着有三十多岁的模样,鬓角生了华发,眼角皱纹不多,如春雨落入池塘泛起的涟漪。
外面的声音愈发大了。
盛璇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听个什么热闹动静都觉得聒噪,也难怪当时父亲说自己是最适合入宫选秀的人。
“阿姐,我已经准备好了人,只要我们离开,有的是法子杀回来。”
屏风后走进个身着长袍的男子,手环玉扳指,腰间坠条玉佩,嵌东珠宝石,脚蹬鹿皮靴。
看着年纪不算小,约莫二十六七。
盛璇没有扭头,借着铜镜打量与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哀家入宫二十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运气再好的人惹到哀家这里也得死,可是偏偏就他钱泽,躲过哀家设的三十六道谋划,毫发无损地杀到了京城。”
女子的脸色平静,只有眼睛里隐隐闪动着疯狂。
“哀家想不明白啊,他凭什么这么得上天眷顾,他凭什么!”
说到激动处,盛璇素手一挥,桌上摆放整齐的珠宝摔落,硕大的夜明珠滚了滚,最后停在男子脚边。
至于其余的珍珠宝石之类,碎的碎,滚的滚,隐没在光线阴暗的角落。
盛嘉年单膝跪下,把头枕在姐姐的腿上,他安抚着有些魔怔的姐姐。
“他比不上阿姐。”
他嘴笨,只有一身蛮力,最不会的就是动嘴皮子,以前在朝堂上被保皇派嘲讽阴阳,他都还不了口,听不出来,只能靠姐姐替他出头。
此时此刻,纵使心急如焚,他也想不出来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一如儿时枕在姐姐的腿上,像是安抚当年被庶女欺负的少女一样,说一句“谁也比不上阿姐”。
眼里的疯狂褪去,感受到仅剩的血亲的偏心,盛璇摸了摸他的头发。
屋外明明阳光正好,可房间避光,这冷宫,是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
盛璇抬眼,看了一圈住了大半辈子的冷宫,还是忍不住想笑。
掌权之后建了那么多宫殿,收了那么多宅子,可临了,还是这里看着舒服。
她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叛军迟迟不攻进来,只是包围着皇宫,或者说是冷宫,弄出一些厮杀的动静来吓唬她。
为的不就是她手里的传国玉玺吗?
想都别想。
“嘉年,阿姐不想跑了。”
她不想狼狈地跑走,更何况离开之后,又能去哪里呢?
嘉年为了她一己私欲,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妻子、孩子,他身上的每一条疤都是因为她。
她不能再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一时兴起,而让他付出代价。
钱泽他确实受上天眷顾,盛璇闭上眼,她承认,若是没有嘉年,她还可以和他斗下去,他未必能赢。
但是她的嘉年还小,他还不到三十岁,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被她留在京城这么多年,忍受着勾心斗角,她不能再自私下去了。
“你走吧,你睡一觉,听阿姐的话,替阿姐去看看关外的白山黑水,去看看陇西的孤月黄沙,去看看江南的粉墙黛瓦。”
“天南地北,你都替阿姐走一走,这大内的墙太高,困了我一辈子,你替我出去看看。”
“也就当啊,是全了我的遗憾。”
盛嘉年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张口想要说出什么,却说不出口。
是蜡烛。
“阿姐我......”
盛璇安静地等人彻底昏睡过去,这药是她用了许多年的,以前都是对付敌人官员,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人身上。
“出来吧。”
衣柜转动,浮现出一条密道,穿黑色隐身衣的暗卫们跪在盛璇面前,双手抱拳。
“属下拜见娘娘。”
“嗯。”盛璇敲了敲檀木梳妆台的桌面,“你们把将军带下去,尽力保他平安无忧,尚未停用的联络点还有些金银,够你们花销了,算是哀家的谢礼。”
“也不用想着要对钱泽如何如何,他有些运气。”
暗卫首领卜穹听她说了那么多,却没有一句是关于她自己的,不免有些着急,“那您呢?您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盛璇招手让两个暗卫扶住盛嘉年,自己掀开铜镜,从里面的暗阁里取出一个方形的盒子。
“哀家还有些事情要做。”
凤眼在众多暗卫身上扫视一圈,她放柔了声音,“嘉年就拜托你们了。”
“娘娘这是什么客套话,我等定不负所托。”卜穹开口反驳,他最不喜听娘娘说这些,太生疏了。
他们是她的暗卫,不是外人。
盛璇只是笑笑没回答。
“翁茗,你留下,其他的都走吧,照顾好自己,找份安稳的活儿,以后别再受伤了。”
卜穹听到“翁茗”的声音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娘娘您……”
“好了,走吧。”
“人心险恶,诸位珍重。”
她这个时候还在关心他们。
翁茗是个矮小瘦弱的女子,她出列,站在盛璇后面。
暗卫带着盛嘉年逐渐消失,密道漆黑,看不见人影,衣柜发出响声,又回归原位。
“翁茗,怕吗?”盛璇抱着盒子起身,“我记得你一向胆子小。”
“不怕。”翁茗第一次摘下面罩,她是暗卫,暗卫不该把一切的真实消息暴露在人前。
一张布满刀疤的脸。
“有您在,翁茗什么都不怕。”
盛璇夸赞,“好姑娘。”
两个人就这么走,未出宫,就看见了奋力演着厮杀大戏的叛军。
夏阳酷暑,干燥炎热。
叛军也是人,热得直冒汗。
钱泽也是,他怕死,穿着盔甲,也热。
发现盛璇出来,还抱着一个方形的盒子,他下意识就要询问,还没开口,盛璇就先他一步打开。
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蓝田玉,传国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钱泽按耐住心里的激动,想着这个盛璇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以前废立皇帝又如何,现在不还是献上玉玺来求他保命。
可心里想想是一回事,嘴上说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罪妇盛氏牝鸡司晨,掌权多年,但念其……”
盛璇把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砸,随着一声响,身后的冷宫火光冲天。
还没从玉玺碎了的噩耗里醒过来的钱泽很快又面临着一个新的噩耗,走水了!
他想逃,可身边是保护他的军队,密密麻麻的全堆在有些狭小的宫道上,他根本就跑不了。
没有路。
不止他想逃。
“钱泽。”
他闻声回头,搁着人群看向那个女人。
“你运气是好,可是你运气不会一直好。”
老天爷也救不走她想杀的人。
火蔓延得很快,夏日天气干燥,几乎是火星子攀上什么就烧什么,再加上这里是冷宫,破败的冷宫。
盛璇看着狼狈逃窜的钱泽,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看他的丑样,突然感觉到脚踝一阵疼痛。
火烧到她身上了。
盛璇从广袖里掏出一把匕首,捅进自己的心脏。
翁茗一直站着不动,观察钱泽的走位,指缝间的毒针最后破空而出,直穿钱泽眉心。
站在钱泽身旁的士兵抽出刀,毫不犹豫地捅进钱泽的心脏。
钱泽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输给一个女人。
三重谋划,钱泽不死都难。
火还在蔓延,但也仅是冷宫。
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山河安好,故人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