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菲莉亚在宴会上一直在小声地教克莱尔怎么向家主道歉,直到离席仍是一副放心不下的模样。
整个大厅变得空荡荡的,水晶吊灯熄灭,朝阳的晨曦从窗中投下,地面上仿佛流动着水银。
只有克莱尔仍坐在她的座位上,赫塔在离席之前俯身告诉克莱尔:她可以信任西比尔。
克莱尔对这位家长兼局长并不陌生,她知道养母和西比尔关系很好,局里工作也常常受到西比尔的照顾,但克莱尔和她私下从没有过交流。
这时,幽怨的声音在克莱尔身后响起:“小屁孩,也不知道给我留点面子。”
是送客回来的西比尔,她不再是那副神色恬淡的家主模样,而是眉头微蹙,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满。
“抱歉,局长。宴会上是我冲动了,但我亲眼看到龙和郡警屠杀了那些魔族居民,报告书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克莱尔起身解释道,言语中带着一分激动。
“用不着你解释,我当然知道,但你好歹配合我演一下啊。”西比尔用烟杆轻轻敲了下克莱尔的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但更多的是宠溺。
“家宴上有他方的耳目?”克莱尔惊讶地问道。
“肯定有啊,在彻底撕破脸之前我不会把他们揪出来,这是势力之间在博弈中的默契,我的眼线也安插于其他部门。”
西比尔漫步到窗前,晨曦使得她的长裙仿佛泛着银光,她的背影显得既孤独又单薄。
“如果你能接住话茬,表示愿意在听证会上接受封赏,可能就会迷惑那些盯着你的有心人了。”西比尔叹了口气。
“我?为什么要盯着我,难道他们不是想让我做伪证帮他们坐实功绩吗?”克莱尔疑惑道。
“孩子,你看得太浅了。镇压肯特暴动的功绩只是他们的表层目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挖掘你的身份啊。”西比尔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看着克莱尔。
自己的身份?
西比尔难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吗?
是赫塔告诉她的吗?
她要对自己做什么?
想到这里,克莱尔不自觉得双手紧握在一起。
“别紧张,小公主。纯粹是我自己猜的,和赫塔无关。她对你的保护不是十全十美的,既然我能猜到,也必然会有人对你起疑。”
西比尔直视着克莱尔的眼睛,克莱尔从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红色眼眸中读不出恶意。
“你有警惕心是好事,的确有很多人想对你不利。但我是你的家长,是你的上司,也是赫塔最好的朋友。你要相信我,相信家族,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西比尔的声音坚定而温暖。
克莱尔反应了片刻,木讷地点了点头。
西比尔将双手放在克莱尔的双肩上,示意她放松坐下,随后自己也坐在了邻座的椅子上。
“那……究竟是谁想知道我的身份?那天夜里我看到了白袍的精灵,还有一条火龙,他们是同谋吗?”克莱尔问道。
“很有可能,自视甚高的长生种结党营私很常见。”西比尔点点头。
“他们是戴冠者?”
克莱尔也听说过有关长生种操控国家权力的阴谋论,她意识到这个传闻可能不是虚构的。
“没人会承认这种蠢名字,盯上你的人也远不止是秘密结社那么简单,他们是议院的鹰派!”西比尔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严肃和忧虑。
议院是联合王国的权力枢纽,兼有立法和制定国策的权能。议院分为上议院与下议院,下议院的议员由各公爵领的贵族和市政厅共同推举产生,而上议院又称常设议院,由实际掌控国家权力的各部门首长担任常务议员。
西比尔所言的鹰派,是当前议院的一大派系,上下议院都有他们的人。鹰派内部派系错综复杂,精灵们渴望出兵征服法伦矿区以获得阻魔金属、火龙希望利用战争稳固龙族在军事领域的地位……他们利益需求各异,但都主张采用战争压制南陆的崛起。
“……鹰派?为什么他们会找上我?”克莱尔的疑惑更加深了,她的眉头紧锁。
“虽然没有确切消息,但风言风语都在传路西斯的选帝侯大会即将召开。一个有宣称权的公主在这时候有多重要,不必我多解释了,鹰派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你的身份。”西比尔的眼底透露着不安。
“他们想让我因为肯特事件的功绩走入政界的视野?”
“不仅如此。倘若你在听证会接受了荣誉,他们会顺水推舟地为你安排个特别调查员之类的席位,并借此机会把你从克俄柏调走,那样的话我就保不住你了。”
西比尔把手刀比在脖子上,比了个斩首的手势。
“那我该在听证会上怎么做?”克莱尔轻声问。
“和你在宴会上做的一样,尽情拆穿他们的谎言吧,正好让我们看看议院中到底有多少人在盯着你。你有能证明屠杀的证据吗?”
克莱尔摇了摇头,在她在苏醒后到达收容区时,整片广场已经化作了尸山血河,她想冲进去搜寻幸存者,但被警队拦了下来。再之后市政厅以防止尸体滋生疫病为由,放火焚烧了整个收容区,那片焦土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
“证人也可以,比如你的那位搭档。”
“利兹她……她可能被收买或被威胁了,屠杀发生时她就在现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泪水不自觉地在克莱尔红色的眼眸中打转,她仍然无法接受挚友的背叛。
“好啦好啦,乖孩子。我会在听证会上帮你向那群混蛋施压的,你会没事的。离听证会还有五天,就先享受你的假期吧。”
西比尔轻拍克莱尔的后背,她意识到这孩子在抑制着自己的眼泪,或许这位历经苦难的小公主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强。
克莱尔乘车返回伦丁尼姆时,已经是黄昏了。落日悬挂在远处教堂的尖顶上。
她漫步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闻着空气中浮动的香料味,林立的高楼仿佛花岗岩构筑的森林。
三年前,克莱尔每次来市区闲逛身旁都有利兹的身影,此刻的她只能孤身漫步在这片森林中,像是一只离群的乌鸦。
穿越又窄又长的小街,克莱尔停在了一个破旧的小楼前,门上挂着招牌,招牌上写着:“精修各类机械,三流的价格,一流的手艺。”
这是间机械修理店,看起来一点也不高端。透过许久没有清洗的橱窗,能看到铁柜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机械或者部件,店内的一切依旧保持着三年前的模样。
这是利兹的店,无论是家族的补贴还是学院的奖学金,都被利兹投进了这间店里。
在节假日,克莱尔经常来这里陪利兹,静静地看她捣鼓那些复杂又精密的机械。
三年前两人踏上巡猎之旅后,这间店就陷入了尘封。如果利兹也回了伦丁尼姆,那么她肯定会先回这里,但如今店铺门前依然布满了蛛网。
“利兹,你到底在哪里?”克莱尔低声呢喃,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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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晤士河北岸,灯火通明的伊萨克酒店。
豪华马车络绎不绝地在门口停靠,车门轻启,走出形形色色的男士,他们身旁皆伴着风姿绰约的女孩。
这些女孩无一不是青春貌美,裙摆摇曳间展露着精致的细高跟鞋。
她们来自联合王国的四面八方,在抵达伦丁尼姆之前,都对自己的容颜充满自信。
然而,她们很快便意识到,在这座城市中,美貌不过是廉价的资本,单凭容貌难以换取优越的生活或嫁入显赫之家。
于是,她们中的许多人沦为富人的玩伴,陪伴他们出席各种社交场合,内心渴望着能够跻身上流社会,有朝一日脱颖而出。
伊萨克酒店便是这样一个社交场。今夜,酒店正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据传有教会的高层人士出席。红衣舞娘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宾客们则低声交谈,眼神中流露着各种情愫。
在南岸的丘陵上,利兹正透过来福枪的瞄准镜搜寻着她的猎物。
她骑马离开肯特,来到了伦丁尼姆北方的小镇波特里,将证件全都押在了波特里的一家旅馆后,又转乘马车回到了伦丁尼姆。
弥瑞尔给她的纸条里,赫然写着迫害老师的年轻神父背后的幕后黑手。
他的名字是杰弗里·伯德,伦丁尼姆上城区一位主教的秘书。
一个秘书,这在伦丁尼姆的权力场上仅仅是一个无名小卒,利兹本不可置信。
但纸条贴心地备注着,是这位鬼迷心窍的秘书收了那位年轻神父的家族递来的贿赂,才借着主教的印章为年轻神父在下城区扩张势力,最终导致了那场悲剧。
而无论是老师的死,还是年轻神父的自杀,都似乎对这位秘书而言毫无影响。他没有畏罪潜逃,也没有实施任何行动,甚至连来杀利兹的打手都是年轻神父的家族雇佣的。
秘书的淡漠意味着这种程度的滥用职权,对于大人物们来说司空见惯。像老师那样小人物的死,在这座喧嚣的城市中不值一提。
终于,利兹在瞄准镜中找到了猎物。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他浑身酒气,一手搭着酒店的侍者,一手搂着身边的女孩,没有丝毫神职者的样子。
那就是仇人的脸。
难以压抑的怒火灼烧着利兹的心。
为老师复仇。
他该死啊。
杀了他。
杀了他。
利兹的脑海里被杀人的想法充斥,正当她要扣动扳机时,她意识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她抑制着想要开枪的冲动,将瞄准镜从秘书的身上移开,然而她看到了令她震惊的一幕。
在旅馆二楼的窗台上,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正站在那里。
男子身形高挑,肤色苍白如纸,那双血红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兽一般的光芒。
那是妥芮朵的家主,“优雅暴君”亚历山大。
利兹瞬间明白,那嗜杀的想法是妥芮朵家系独有的魅惑术造成的。她用尖牙深深地刺入手背,以削弱魅惑的影响。
通过瞄准镜她注意到,亚历山大正向自己的方向挥手致意。
这让利兹毛骨悚然,她意识到了恐怖的事实:亚历山大正是戴冠者中的一员。
诸多疑问有了答案,这张纸条不是戴冠者无条件赐下的橄榄枝,而是亚历山大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刚才利兹顺从杀欲开枪,那么这桩把柄会让自己永远成为家族的傀儡。
弥瑞尔提到过,戴冠者在克俄柏局的眼线翻看过克莱尔的档案,他们注意着克莱尔。如果自己成为他们的一员,恐怕终将会对克莱尔不利。
老师慈祥的笑容浮现在利兹的脑海中,她明白,老师不会希望自己这样做的。
利兹缓缓起身,手中的那支来福枪仿佛承载了所有的仇恨与过往。她凝视着枪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用力一挥,枪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没入了泰晤士河的静谧之中,她的目光在河面停留了很久才移开。
利兹知道,在那座城中还有人还在等着她,她想要回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