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就定在这周六没问题吧大家?”

“哎呀,我周六晚上有选修课,要不周日?”

“我也”

“改周日吧,大家都要来啊”

“哭了,这个周末太忙了,实在来不了”

……

时值盛夏七月,和初中同学商量聚会时间的我,看着群聊里大家的回复,在回忆里对应着他们的容貌。

初中毕业已经是第十年,还在联系的大家不知为何就开始聊起了同学聚会。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相关的事情,然后把作为曾经的班长的我,推上了组织者的位置。

“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嘛,你人缘那么好,又是班长,比起我们其他人肯定更适合吧”

“对嘛对嘛”

“交给你了!一定把大伙都叫上啊”

十多人的小群里,他们热烈地宣举着。

“那我尽力吧,为了让大伙能再见见初中时期的暗恋对象!”

“哈哈,说不定还真有这种呢”

“我记得当时不是那个谁就喜欢班花来着吗”

“又来了,我说了我们当时只是住得近……”

他们热烈地聊着。闷热的房间里,我抬起敲击键盘的手指,看着自己发出的句子苦笑。

初中那个朋友也多、成绩又好、无所不能的我早已是过去时了。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平庸无比的、为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而发愁的大学生而已。

但我依然装作他们记忆中的样子,担起了他们的推荐。

既然答应了别人,那就做好。

我对着毕业名册,一个个找到那些或熟悉或有些陌生的同学的联系方式、或热情或礼貌地讲明来意、把同学聚会的事情告诉给他们。

似乎得益于班长的身份,联系大家并不太费劲。

最后,全班38位同学,36人里有22人计划来参加聚餐。

另外有两位没有回复我。

他们两位,一男一女,我都有印象。

男生是平时很少说话、不和其他男生一起玩的、不经常来学校、有点孤僻的人;女生是初二转学来我们班的、内向、失聪的残疾人。

女生来我们班之后的第二个学期就没再来上学了,但因为她身份特殊,我却也记得;至于男生,因为三年内我都没怎么和他说过话,相关的记忆反而比较模糊。

在联络群里向大家寻求帮助,大家的回应都是与这两位不熟。

——不回消息的话,即使想要叫来也没办法啊。

第二天,讨论决定聚会在周末下午5点。餐馆也定好了,预订了两个大桌。

那两位没有回消息。

过去了三天,时间一晃就是周五晚上。

我快要把那两位同学忘掉时,那个男生回话了。

“同学聚会?初中的?”

原来会回复啊。

我没好气地想着。

“明白了。可以,我来。”

我说了聚会相关的事后,他这样回复到。

“既然连我都找到了,你应该每个人都试着联系过了吧。”

我正松了一口气,他发出的语句映入我的视线。

“江婉优会来吗?”

江婉优是那个失聪的转学生的名字。

我顿了一会儿,手指敲动键盘。

“她没有回复我的消息。说起来你还记得她啊?”

“我当然记得。你说她没有回复你,也就是说你找过她?”

“是的”

“她不可能回你消息的”

……为什么?

“出什么事了?”我不禁问道。

“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2.

长久地,我呆望着他发出的这条消息。

窗台外扫来的燥热晚风里,我的食指微微发颤。

“被吓到了吗?”

“喂喂喂?”

屏幕那边还在发来消息。

“对不起,太突然了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过了一会儿才打出这串字。

“对方正在输入……”

他用户名旁这行提示一直亮着,然而一直没有新消息发来。

“那周日下午碰面了再说吧”

“好”

又是很久,他发来这么一行。

而我像是反射般敲下的一个字,没有再得到他的回应。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

我对久未联系的同窗江婉优的死讯毫无预料。就算他说要和我碰面了再说、还有想要问我的问题,我也完全没有准备。

我和她根本算不上熟悉。

直到周日下午,我和约见我的他在咖啡厅碰面时,我才模糊地有了一点头绪。

他没有握住我伸出的手,也没有起身示意,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比窗外的梅雨冷得多的目光,刺得人生疼。

“好久不见~”尴尬地笑着,我有些生硬地打招呼。

“活得好好的啊,班长。”他板着脸。

糟糕,不像是能友善地进行沟通的氛围啊,这样。

“其实也不好,最近都很累的啦……”

“这不是还有心思在组织同学聚会吗?”他又呛声道。

不明白,这是要说什么,为什么这么剑拔弩张的?

我无所适从,只能尴尬地站立着。

“——这么唯唯诺诺的。”他像要用视线把我撕裂一样,恶狠狠地看着我,“简直就像可怜的受害者嘛?”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摇了摇头。

沉默逐渐在空气里蔓延。

“江婉优杀了个人。”盯着我的脸,他突然说道。

突然得像是江婉优的死讯一样,突然地在我心口猛砸一击,突然地停滞了我的思考。

“……怎么会?你不是说她十年前就死了吗?”

“她在十年前杀了个人。”

“在和今天一样的梅雨天。”

3.

我喜欢江婉优。

虽然她耳朵听不见,但她平时从没有表现出对自己残疾的不满和自卑;相反的,她画画很好看,而且她对此也感到自豪。她也很会为小动物缝制衣服之类的小物品。

和阴沉又不好相处的我相比,江婉优很阳光开朗,经常笑盈盈的。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感觉自己像是被太阳照亮了一般。

我和她的关系,比和我那一个月见不了几次的、在外打工的父母的关系,要好太多了。

我和她平时只能通过在本子上写字交流,可我喜欢这样。我喜欢看她漂亮的字,不止一次地想过她说话的声音应当真的如她的字一样美妙,就像她偶尔发出的笑声一样。

那时候的我,愿意为了她做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

我会去推开将她堵在教室角落的那群人,尽管自己会被打。

她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所以,当那个周五,淋着雨的她站在逃课没去学校的我的家门口,举着写着【我杀了人】的笔记本时,我立刻就决定了。

她不是无故伤人的那种人。既然如此,我就一定要帮助她。

【放学后,大家都走了,我留下来做值日】

【他又来欺负我】

【已经忍无可忍了,就用力撞了他】

【撞到了头,流了好多血】

【一动不动】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她急匆匆地写字,笔画都因慌张而走形。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想去找妈妈】

【我和你一起去】

她看着我写下的话,睁大了眼睛,蓄着的泪水挤出眼眶,就那样顺着脸颊无声滑下。

然后我拿来书包,把书全都翻出来扔在地上,把父母留在家里的钱都装了进去。

然后是三四件衣服;两瓶矿泉水,六个面包;一把剪刀,一卷胶带,一包卫生纸;一个游戏机。

然后我们一起逃走了。

从家里,从学校,从忽视着我、欺负着她的这个世界。

偷车站的人的钱包、向过路的行人询问方向、吃了小餐馆的饭后不付钱就逃跑,夜深了聊天聊到困意难挡就睡在路边。

眼镜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衣服也早就脏乱不堪。

但我们总觉得我们能去到任何地方。

书包里装着喝空的矿泉水瓶,两个人走在无人的乡间土路,抬头漫天都是遥不可及的星星。

【这时候一般都是会有个善良的路人】

【给我们这样的两个小孩一些吃的,或者捎一段路吧?】

她写道。

【真有那么好的人吗】

【只是因为别人听不见,就认为是与自己不同的对象】

【理所当然地欺负她,自己什么错都没有】

【都是这么想的】

我这样写着,看着她的表情变得苦涩。

后来的某一天,大概是逃亡的第二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在从餐馆逃走,她因为摔倒,在马路中央被车碾了过去。

简直就像是电影的场景。

我仿佛是在做白日梦一样恍惚地呆立着,看着过去的几个星期都朝夕相处、前一刻还在奔跑的她,一动不动地倒在红色的水池里。

然后我被一把推倒、被压在地上,望向她的视线被交错的腿挡住。

再回过神来时,无论我的视线望向哪里,都再也找不到江婉优的身影了。

然后时间转瞬即逝,一直在重复很热的日子。

我视线里不是父母就是班上的那些人。

只有江婉优,哪里都找不见。‘

一个又一个夏天过去,每当炎热的天气来临,我都会想起她,想起和她说的所有事情。

偶然间因为寒冷而打个喷嚏,我的思绪也会回到那年七月下着冷冷梅雨的日子。

她雨下颤抖的手指,缝补织物时天真的笑脸,逃亡时疲惫的神情,仍然充斥在我的脑海。

我看着那样的她,从没有一次不曾紧咬嘴唇。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好,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可以放心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我多想这样对她说啊。

再无机会了。

4.

“再无机会了。”他说完时,痛苦的神色爬满脸颊。扭曲的五官挤在了一起,撑着额头的双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我虽然为他们二人的故事感到遗憾,可心头的疑惑仍在盘旋。

“为什么出事了你不想着联系警察、或者对方的家长呢?”我开口问道。

“……”

我看见他颤抖的手逐渐稳定下来。

“……我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些。她要逃走,我就陪她。”

他放下手,然后望向我。

“你没有别的问题要问吗?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无关痛痒。”

“……”我和他对视着,心头的疑窦一层层拼凑,直到拼凑成当下我最关注的问题,“江婉优说她杀了人,是我们学校的人吗?为什么当时完全没有相关的消息?”

“好问题。”他嗤笑了一下,“事情没传开,因为她没杀人。”

……啊?

“确切说是没杀死。她撞伤的那个人只是撞破了头,但是没死。”

我愣了一下。

“你是说,江婉优以为自己杀了人,其实没有,而她却因为误会而逃走,最后因车祸去世了?”

“对,就是这样。”

他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不会再回复你消息的、在十年前就已经死掉的转学生江婉优的真相。”

就因为反抗了欺凌者、误以为自己杀了人、然后便因此逃走、因此丧命?

在正值年少的初中时期?

我因为这冲击性的答案差点没有站稳,用手扶住了桌子。

“叮咚~”

与此同时,兜里的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我一看,已经接近约定的聚会开始的时间,群里的大家已经陆续到了聚会的餐厅,正在联络群里确认地点信息。

“……我很遗憾,过去发生过这种事情。”我稳稳心神,开口道,“我待会儿会在聚会时告诉大家的,大家一起悼念下江同学吧。”

我转身就要离开,准备去往聚会现场赴约。

“伤口恢复得不错嘛,从远处看基本看不出来。”

……?

……??

我回头望去,视线里,他的目光像钢刀一样直插过来。

“不过这似乎被你忘掉了。”

“你就是那个一直欺负她、在那天被她撞倒、磕破了头、让她以为死掉了的、害她萌生了逃走念头的人。”

“——太悲哀了。为什么你当时没有死?”

“太可恨了。为什么你现在还忘掉了这件事?”

他像是要将我撕碎一般地盯着我。

“你这个杀人犯。”

“叮咚~”

“叮咚~”

“叮咚~”

手机吵闹地响着。

我没有看。

5.

“人到齐啦班长!”

“班长怎么不回消息,艾特也没反应”

“只有我们这些人吗?我记得班上有30多个人啊”

“哎呀,十周年毕业纪念同学聚会都不来的人,肯定不合群,就算来了也影响兴致”

“当年班上不就有吗?一个矮个子男生,一直逃课,几乎不来学校”

“来学校他也只和同桌那个聋子一起玩啊”

“他俩这次应该没来吧”

“班长那时候时不时就会恶作剧两下”

“对啊,班长带头弄的,我们都是小弟~”

“那位同学应该是不会来的吧……毕竟曾经对她做过那么过分的事”

“她第二学期就没来上学了”

“什么呀,搞得像她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大家不都一样吗,别谁比谁善良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干嘛,这都十年了,都过去了,大家都好好的才是最好的”

“对对,大家都好好的来参加同学聚会,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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