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烛光,三道人影。
“你、好。”魏子期一字一句说道。
“呢、嚎……”秦元夕跟着模仿道。
“不对不对,”魏子期摆摆手,一副极有耐心的模样:“你再来一遍,跟着我念:你、好。”
“拟、郝……”
魏子期满意地点点头,把一块点了盐巴的肉干递给秦元夕:“差一点点,嗯,还要再学学,先把口音控制住吧。”
秦元夕立刻接过,大口**着什么的盐分,感受着那一丝名为“咸”的味道。
“这孩子,魔族人过得都是什么苦日子,”魏子期心疼地摸了摸秦元夕的头发,后者也没有反抗,而是把伸了伸脖子靠近了一下魏子期,“你看,她真像只猫儿。”
她又扭头看向在一旁整理军务的荆玟,问道:“将军不是说要开庆功宴吗?怎么一旬过去了还没点消息?”
“将军要先安置好那些牺牲的将士,”荆玟把笔放下,扭了扭手腕,“抚恤金是个大问题,指望朝廷是不可能的,将军正在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好家伙,一个连抚恤金都不发的朝廷,要来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些什么的魏子期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总不能让将军自己出吧?不能让那些世家大族流流血吗?”
荆玟差点被魏子期大逆不道的话给吓了一跳,一旁的秦元夕就冷静多了,当然是因为她听不懂“人话”的缘故。
片刻后,荆玟还是带着些失落道:“倒不是朝廷不给,只是给得晚、给得少、收得巧罢了,事实上,将军已经向那些不怎么出工出力的军队要钱了,但要没要到我也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也在为此事发愁,那天我们牺牲了很多将士,但府库中的银子不多,我刚接手北燕不久,很多原本的税都收不上来,我父亲还在世时还能压制住那些地主豪强,但……”
魏子期想起两天前,在饮马湖畔举行的集体火葬,许多将士的尸骨只能托人寄回家,那些孤苦伶仃、无亲无朋的,更是只能葬身异乡。
她又想起那一夜,火光中荆玟的眼睛,不禁又心疼起来。
“好啦好啦,没什么大不了的,”魏子期走到荆玟身边坐下,轻声安慰他道:“那些家伙不过是欺负你势单力薄罢了,等你羽翼丰满后,他们吃进去多少就要吐出来多少。”
荆玟看着魏子期,眨眨眼睛。
“你怎么了?”魏子期也眨眨眼睛,疑惑道:“我看起来有哪里很奇怪吗?”
“不,倒不是奇怪,”荆玟摇摇头,又看向对面已经啃完肉干、昏昏沉沉准备睡着的小乖乖秦元夕,“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
“啊?”魏子期皱眉道:“你说说看。”
荆玟摇摇头,不愿把“你好像变得更像一个女人了”开口对魏子期说。
魏子期切了一声,也不深问,咧嘴道:“爱说不说,真没意思,睡觉!”
说罢,她就回到秦元夕身边,将后者一把抱起,扯过被子开始休息,没过一会一大一小就进入了梦乡之中,只留下荆玟和一堆没处理好的案牍在烛火中枯坐。
荆玟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又觉得魏子期似乎更像是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
这也算是一件好事,荆玟心想,魏子期的变化似乎从饮马湖夜袭的那一夜后就开始了,准确来说是因为蜃雾而昏倒,再醒来后就慢慢开始出现变化了。
在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里,魏子期究竟遇到了什么?或是说,在昏迷的梦中,魏子期又经历了什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魏子期的心理终于向着一个健康的方向发展了,荆玟对此感到欣慰。
当然,再欣慰,工作也是不能少的。
今夜他仍旧勤奋。
只看伤亡数量的话,饮马湖之战,人族军队损失惨重,但若是再看那些受伤的士兵,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杂牌军,作为先锋军最核心的昭齐军与北燕军,反而损失不大。
那一夜,数千骑魔族骑兵冲入人族大营,原以为自己可以开始烧杀抢掠,却没想到营地中潜藏着数支精锐的昭齐军以逸待劳,直接把魔族人打得措手不及。
而他们原先预备好的蜃雾,不仅来得慢、来得散,更是被万道学宫的弟子们连手驱散,随后上千骑兵被困在人族的大营中,被来自各方、各部队的人族围堵,纵然魔族骑兵个个实力强劲,也扛不住如此挫折,几乎是以断臂的代价,才从人族军队的泥沼中逃脱。
而魔族的另一位领军首领,据说真断了一臂,险些被那神殿的司谕大神官所杀,而他的魔族重骑兵们,也被神殿的教廷军截杀,抛下了几十具尸体狼狈北逃。
一场惨胜,留下一地狼藉,几场缅怀同胞的仪式后,就是以振奋人心为目的的庆功宴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魏子期还是答应了荆玟陪同他一起去的要求,只不过还是那套男装打扮,没有什么多余的首饰戴在身上,一切从简。
这一天午后,经过士兵们层层严格的几轮检查,二人来到了举办庆功宴的会场,说是会场,不过就是清出了一片空地,再摆上些桌椅、围上用布条和木桩做的屏风罢了。
由于条件艰苦,宴会上没摆出什么精致名贵的食物,反倒是酒上了很多,这玩意可是珍惜资源,魏子期自己都想顺几瓶回去用了。
庆功宴上的大多数嘉宾,荆玟都不认识,魏子期也差不多,但总归是比荆玟好点,还能去找自家亲戚玩。
魏子期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魏世明,此次先锋军出征并没有带太多魏家人,所用的军医多半是在魏家工作的学徒们,偶尔有几个远房亲戚,她也不想攀关系。
从宗法上来说,自己早就分家出去了,魏子期是“蓟城魏家”的人,而不是“安阳魏家”的人,但事实就摆在这里,魏家不可能放弃魏子期这个医道天才,若是他们知道魏子期早些便已踏入三阶,怕是会托人领兵把魏子期绑回去吧。
别质疑,这就是魏家在昭齐的地位,昭齐高祖迄今十二代,魏家出过三位帝师、四位皇后,若是较真,当代天子都是魏子期表了个表的亲戚呢。
此时魏世明正在和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攀谈,先锋军里聚集了来自中洲东西南北的人,免不得有魏世明认识的人在里面。
“老魏,怎么这次是你来,世成和世东呢?”王清平摸着自己一大把胡子,脸上的老态简直要遮掩不在,相比之下魏世明除了驼背,面相上倒像个操劳的中年人。
“诶,别说了,”魏世明叹了口气,“昨年可是个多事之秋,不说天灾人祸,闹饥荒、闹旱涝的,便是京城里的那些王公贵族也不安分,楚王和为了和秀成驸马抢一只猎物,把自己腿摔断了,非说要留在京城养伤,实际上他和晋王连手,在京城里大肆敛财,闹得几个民坊鸡犬不宁的。”
“哦,这么说,世成留在京城手着魏家,你来先锋军效劳,而世东在洛城经营声音?”
“大差不差吧,”魏世明不愿在这方面多说,“你也知道我不爱跟那些权贵来往,我是个鄙人,跟那群家伙玩不到一块去的。倒是你,我听说你现在在替渔阳朱家做事?”
“是也,”王清平清咳一声,“年轻时我不服输,当年咱们这帮兄弟里就属我天赋最差,我追了一辈子的入道境,直到老了都见不到一点苗条,现在这把老骨头争不动了,还是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吧。”
他笑笑,又道:“我记得你还是三阶吧?看来我们这伙人里,也没几个能踏过那道门槛的,世成算一个,作华算半个,若是没出那档子事……”
“别谈田作华了,”魏世明打断了王清平的回忆,“那家伙敢跟皇帝抢女人,自作孽,不可活,被废一身修为,若不是尚云护着他,我怎么会留他在府里吃白食?”
“话说这么说的,最后不也还抢到了?”王清平也干笑,“他跟尚云的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算了,别聊那些快要埋进土里的陈年往事了,说说你们魏家的年轻人吧,我记得前几年那个魏策一,不是风头出得很大吗?听说把皇子都救活了,圣上龙颜大悦,赐了好大一块金牌呢。”
“策一啊,还不错吧,再沉淀沉淀几年,说不定能入三阶呢,”魏世明眼珠子在人群中打转,刚好看到了向他走来的魏、荆二人,回头又对王清平笑呵呵地,语气不免带上了几分自豪:“不过,我魏家还有更出色的年轻人在。”
“哦?还有高手?”王清平也有些惊讶,魏世明教导学生一向严肃,是什么样的晚辈才能让他露出如此神色?
“你看,她过来了……”魏世明看见魏子期身旁的荆玟,忍不住一挑眉毛,挪揄道:“怎么还带着相好来?”
魏子期走到魏世明面前,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声“世明叔”,又看向魏世明身边的王清平,问道:“这位是?”
倒是荆玟十分有礼,至少把该做的礼数做足了。
“子期,这位是王清平,你清平叔,我和他年轻时是故友,今天恰巧遇到,刚好就聊到魏家这几年的年轻人。”
“哦?”魏子期一挑眉毛,故作惊讶道:“莫不是我离开魏家这几年,家族中又出了什么神仙人物不成?”
“咱们魏家还有哪个天才,”魏世明看着魏子期,一直是乐呵呵的,双眼都快咪得只剩一条缝了,“当然是你了,子期,怎么样,今年有几成把握进阶感幽?”
“十成十,”魏子期面不改色地说谎道,因为她早就三阶了,“探囊取物、五指抓田螺!”
“好!好!好!”魏世明下意识的想去拍魏子期的肩膀,可想起她现在已经是个女人了,就又悄无声息地把手缩了回去,“真有气魄,不愧是我魏家的人。”
因为这里有外人和荆玟的缘故,一向厚脸皮的魏子期也感到有些羞耻,它不自然地挠了挠头,敷衍道:“世明叔说笑了。”
一旁的王清平也忍不住感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世明,你我啊,都老咯。”
魏世明看魏子期当然是越看越满意,至于担心魏子期是个女子、不能继承家业什么的,魏世明是完全没考虑过,反正魏家家大业大,大不了让这小子……这女娃看上谁,就让谁入赘呗。
不过,一想到这事,魏世明下意识地看向了荆玟,后者也正好扭过头来,与他对视。
如果入赘对象是北燕世子的话,实在有些不好搞啊,礼法上就说不过去,这女娃子,还是给我出了一道大难题。
王清平一扭头看向一旁的荆玟,问道:“不知这位小友又是……”
“王先生好,”荆玟抱拳行礼道:“鄙人荆玟,目前负责统帅北燕军。”
“荆?”王清平惊讶道:“你姓荆?荆镶玉是你什么人?”
荆玟面不改色道:“正是家父。”
“哦……你是他的儿子,”提到荆镶玉,王清平不禁有些伤感,“当年我与他也是相识一场,那时的他领兵几千就能大破万人……只可惜天妒英才,造化弄人啊!”
这时,魏世明在一旁冷冷地补上了一句:“怕不是‘天’妒英才,是‘人妒’吧。”
“诶,这种话不要乱说,”王清平摇摇头,又向荆玟问道:“那么说,现在的北燕军就是由你来统领?你名字中那个‘玟’,可是王字旁,再写一个‘文’?”
“说来惭愧,如今北燕军确实由我来统领,”荆玟疑惑道:“我名字确实是这个‘玟’字,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我只是怕你不相信,只是这名字是你父亲当年托我为他将来的孩子算的,”王清平道:“玟,为玉之纹理,与你荆家尚玉的风气恰好相合,荆家世代从军,却鲜有高成就者,需文与武合二为一,方有你‘荆玟’是也。”
荆玟肃然起敬,道:“老先生可是卦道修士?”
“老朽不才,已经是半边身子入土的年纪,也才堪堪三阶,远未触及入道之门槛,”王清平感叹道:“我离开南洲、前往中洲,本想寻一番机遇,没想到半生蹉跎,枉费天道门师长对我的悉心教导,真是令人羞愧难当啊!”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荆玟想举几个晚年奋发有所作为的例子,可突然便记不起来几个,只好安慰道:“此次征战正是一此良机,王先生经验丰富,又是稀有的卦道修士,总会有一番作为的。”
“哎,再说吧,”王清平摇了摇头,又看回魏子期,道:“世明说你是魏家此代最优秀的天才,可否允许老朽我为你算上一卦?”
“王老先生既然开口要为子期算上一卦,”魏子期道:“子期自然是欣然接受。”
“既然你愿意,那就好,”王清平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老无用武之地了,若是我的卦术对你有用,那也是我的好运。不过卦术准备繁多,这样,等改天大家都有空,我再为你算算。”
魏子期点头,算是应许了。
不远处人群传来呼声,几人看去,竟是先锋军的大将军季泓宇露面了。
“看来,庆功宴要开始了,”魏子期向两位长辈问道:“你们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王清平想要答应,魏世明却提前一步拒绝。
他的目光在魏子期和荆玟二人离去的背影间转过,悄悄对着王清平挤眉弄眼地说道:“你看这两人,像不像一对野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