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收回了眼泪，她露出了一种可以说叫做惨笑的笑：

“你？改变？”

格蒂希娅认真地说：“这难道是一件可笑的事吗？我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又是财务大臣，如果必须有人来改变这个国家，那当然就是我。当然，更加应该是我的哥哥。但是我哥哥的情况，你们也知道……”

“不！你？不！可笑！”小洋大叫道，“贵族，怎么可能粉碎贵族享福的世界！”

“小洋，我觉得到这里有必要和你说清楚，王室和贵族还是不同的，贵族……”

“不！区分这些有什么意义？”小洋的咆哮盖过了格蒂希娅的声音，“王室、贵族、矿主，你们这些所有高高在上的人，就是压在普通人头上的大山！当然了，你们自己也知道你们压得太狠了，所以你们会用花言巧语来欺骗大家，和大家说：我是在保护你们，我是为你们好。如果你真的为我们好，你倒是自己来做工啊！你说你深入过民间，你真正进过矿山吗？你进矿洞里干过活吗？你有经历过没日没夜地干活还要被工头说干得慢，拿着鞭子在身上狠狠地抽吗？

“不，你都没有经历过，你只会待在享乐的地方，说几句关心贫苦的话，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还有那不安的良心。你们或许会改，你们会把酬劳从2000铜提高到2300铜，你们会允许工人累了休息那么一小会儿，你们会雇人制造许许多多的娱乐产品来麻痹工人的神经，但那不过是在你们的脚趾头上割下那么一丝丝的肉，而你们从工人身上压榨的，是他们全部的肉！全部的血！

“改变？不，你才不想改变一丝一毫，你只是在说大话罢了。我真恨我没有力气，不能一口气直接掐死你！”

沉默。

沉重的沉默。

格蒂希娅的坚定，在这沉默之中，软化了下来。

她的眼中忽然多了一种叫畏惧的情绪。

她看了小洋一眼，眼神忽然又变得悲伤：“你说的是对的，我情愿当时就被你杀死。你知道，我当时就是这么做的，当你的手掐到我的脖子上来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没有反抗的。”

这不短的沉默也暂时抚平了小洋激动的心，她的眼中多出困惑：“你想死？有这么优渥的生活，你想死？”

格蒂希娅吸了一口气，道：“可能，像你们这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没有梦想，也没办法有梦想。但是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一片辽阔的海，一艘有着一片白帆的船，我们兄妹三人不是什么王国的王室，而只是亲人，在船上就这样随风漂泊到海的尽头，海鸥在我们的头顶飞……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要弃圣天使王国的平民百姓于不顾，而是在我们启航的那天，圣天使王国的平民百姓会聚集在海岸上，笑着对我们挥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的幸福，没有苦难，没有悲伤，圣天使王国是最幸福的乐园，而我们则幸福地漂泊在海上……

“可是，这个梦想，在十年前，破灭了，永远地破灭了。

“我说哥哥做不到，但我也知道，我自己也做不到。你说得对，贵族，怎么可能粉碎贵族享福的世界，在享受着福利的人并不是只有王室，还有庞大的贵族，我不可能轻易让他们放弃自己的利益，我没有办法。如果说有人能做到的话，如果有人可以做到的话，那个人，那个人就只能是……”

格蒂希娅怀着无尽的崇敬、怀念、期盼，说出了那个名字：

“伊莲娜。”

“伊莲娜在只有三岁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在她八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相信，能够改变这个国家的，只有她。实际上，我小的时候只是一个刁蛮的公主罢了，是伊莲娜改变了我，是在和她的相处中我意识到，我的地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踩在无数人头顶上的，也是伊莲娜告诉我，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以后，自戕是没有用的，必须积极地想办法才是。伊莲娜一定可以想出办法，而我不行。我知道，我清楚得很，如果我真的想铲除高高在上的人，我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杀了自己。

“所以，当你想要杀死我的时候，我没有反抗。你说的那些我都清楚，我想改变，但是改变的难度太大，我唯一能做到的改变就是杀死我自己。可是我又没有死。既然我没有死的话，我还是想要改变这个国家，可是我依然是一如既往的茫然，我实在是茫然，无论是历史还是其他的国家，都不能为我提供蓝本，我找不到任何改变的路，我找不到，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格蒂希娅的声音，一点，一点，一点地小了下去。

当她的声音完全消失，我们才又一次发现，没有两人声音的世界，原来是那么的安静。

安静啊，安静。

我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

我的想法是：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想法一样的人啊。

一样的迷茫，一样的无助。

而我作为一个普通人，还可以去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力量，我也没有义务。

可是格蒂希娅是一国的公主，是财务大臣，在王室并没有把权利全部让给内阁，而国王又没有能好好实行权利的情况下，她就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王。

而她也是迷茫的。

我记得曾经听过关于末代君王的这么一种说法：你身为一国的王，你却是茫然的，什么都不做，那活该你的王朝走向灭亡。

我一直觉得这种说法存在问题：如果你在那个位置上，你能有办法？

在生死线上的普通人不会迷茫，他们只要拼尽全力活下去就好了。

有一定生存实力的普通人不会迷茫，他们实在不行放弃思考就好了，努力地活着，小心翼翼地活着，没有人会说他们的不是。

大佬们更不会迷茫，他们可以沉醉于权力的游戏，彼此争斗，不亦乐乎。

只有那个被架在最高位的人会迷茫。

他突然意识到，传统、亲人、臣子、人民，都在告诉自己：这个国家是你的。可是，他却发现，诺大一个国家，似乎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我一直觉得，如果君主制必将走向灭亡，没有别的原因，只有这一个原因：

所有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君主身上，

可是君主却最终只能陷入迷茫。

这是自相矛盾，那就没办法，它只能消亡。

除此之外的原因都是虚的，都没有触及问题的关键。一个东西要毁灭，只能自我毁灭，外因说得再冠冕堂皇、振奋人心，终究是在逻辑上欠缺的。

我还能怎么说呢。

听到格蒂希娅的话，我忽然觉得老首相说的那些危险并不是杞人忧天、危言耸听。

圣天使王国，已经有亡国之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