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记忆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位身影相似的陌生人。
漠尘在卷铺盖离开的时候这样想到。
床铺空荡荡,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连阳光都不忍心透过树荫洒进来。
住在这间小屋子的两年半里,他无时不刻在期盼着今日的到来。
可当他真正能够离开,前往更大的舞台时,漠尘又对这个日夜折磨着自己的苦地方产生了些许怀念。
那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的日子;
那白天练体能,晚上闷头学,周周小测验的日子,就这样随着一封信的到来,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恍如漠尘懵懂未知的昨日,但它已经不可避免地与未来相逢。
他夹在中间,身后是层峦叠嶂的高山,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穿好学院发来的制服,漠尘看着镜子里那张脱去几分稚气的脸,开始期盼崭新的学院生活。
汉白玉的气派大门,横幅上的毛笔字遒劲有力,不时还能看到在学院路两侧的草坪上嬉戏打闹的驱逐舰娘。
仅从那得天独厚的天然良港,以及惊人的占地面积,就能察觉到这里不愧为东煌首屈一指的指挥官学院。
而从这里走向碧蓝大海的指挥官们,则承载着人类的希望。
但那些离现在的漠尘还很远。
来到门口的迎新处,一位高年级学长微笑着对他敬了个礼:
“同学你好,请出示证件。”
漠尘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烙着烫金船锚的学生证,递了过去。
检查无误之后,他给了漠尘一张学院地图,让他前去广场选择导师。
漠尘道谢之后,迅速动身。
他的目标很明确,没有在犹豫不决的人群中过多观望。
王叔在入学前一晚把该做的事情都给漠尘讲了个遍,生怕他人生地不熟,闹出什么笑话。
其中也包括了这个学院颁布不久的新政策。
要找的那位老师很显眼,她不像别人那样穿着正式的西服,坐在烈阳底下满头大汗地介绍自己。
而是找了个阴凉地,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神情淡漠地凝望广场上犹豫不决的新生们。
她手里拿着一支做工精细,点缀着许多饰品的烟杆,不时吞云吐雾,似乎这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白色旗袍用银质的花纹点缀,桌下还能瞥见一双被黑色丝袜包裹的颀长美腿。
对这位老师有所期望的学生们,一看她这幅不问世事的模样,也不敢贸然上前搭话。
漠尘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头皮来到她的面前,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盯着她姽婳妩媚的身姿,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没有注意到漠尘的存在,又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的到来。
望着她娇俏的面容,漠尘鼓起勇气向前几步:
“打扰一下,老师,我……”
她斜了漠尘一眼,挥了挥烟斗,让他赶紧离开。
漠尘愣了一下,没想到王叔介绍的老师这么难对付。
不知前面还有多少学生,被她这样轻轻一个动作彻底伤透了心。
他开始怀念起敦刻尔克,同样是气质沉稳的大姐姐,为什么两人之间的差异这么大?
为了不被赶走,漠尘只好从信封里取出介绍信,放在桌上。
看到信件,她这才熄灭了烟杆,吐出一个烟圈,翘起的双腿缓缓放下。
戴着一层黑纱的双手撩起如瀑的墨色长发,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别样的魅力。
烟雾缭绕的气味并非想象中那么呛鼻,反倒是有一股草木花的香味。
也许是心理作用,漠尘感觉昏沉的头脑好像通透了不少。
看过信件之后,她梅红色的美眸忽然抬起,盯着眼前这个面庞稚嫩学生微微闪动的双眼。
漠尘不免有些紧张地捏紧指尖,但还是不动声色,等待着她收回目光。
良久,她才哂笑道:“嗯,原来就是你啊……好吧,先测试一下,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值得这样一份人情。”
漠尘早就做好了要面对考验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呼吸还是难免变得急促。
然而,他想象中的面试环节并没有到来。
漠尘皱了皱眉,看向桌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棋盘。
以前听父亲说过,下棋的水平可以大致看出一个人心思的缜密程度。
但这里可是指挥官学院,这样测试多少有些儿戏吧?
漠尘犹豫着问道:“这是……五子棋?”
她诧异地看了漠尘一眼,胸口不断上下起伏着,应该是被气得不轻。
哪有人大费周章摆出这么一副精美的棋盘,结果是为了下五子棋的?
漠尘连忙解释:“其实井字棋也不是不……”
“围棋!会吗?”她无力地扶着额,敲了敲棋盘。
漠尘茫然地摇了摇头,围棋这方面他算是一窍不通。
眼看着她愈发抓狂的眼神,漠尘赶忙告诉她象棋自己多少会一些。
别的不说,以前路边摊上的大爷经常能被自己气个半死。
当然,飞行棋漠尘也是行家,卑劣的控骰子手法练得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似乎是担心他再说出什么跳棋之类的话语,她迅速摆好棋子,点头同意:
“好,那么你执红,一局定胜负。”
话音落下,眼前纵横交错的网格棋盘瞬间化作楚河汉界。
十六枚棋子各据一点,听候漠尘的号令。
但漠尘没有急着上手,而是抬头观察这位胸有成竹,不时露出蔫坏笑容的大姐姐。
他没有问输掉棋局的后果,既然接受了对弈,就绝不能言败。
哪怕眼前大姐姐的棋力看上去深不可测,漠尘也得亮出利刃的锋芒。
挪动棋子,他顺带着问道:“老师应该是舰娘吧?”
“嗯。”她没有掩饰,自顾自地抬手落子。
这样就更不能输了,一位舰娘当导师,漠尘都不敢想后面的路有多么宽阔。
刚才更换棋盘的时候,他就隐约感到空气中出现了一股能量波动。
就像是柔嫩的手指轻抚琴弦那样细微,轻巧,难以察觉。
还好距离够近,否则漠尘根本感知不到这种能量的存在。
他抛开杂念,开始专心布局。
这是一个示敌以弱,实则暗藏飞刀的致命杀招。
途中,漠尘还多次踌躇不决,反复琢磨之后才敢走一步。
看上去就像下棋不久的臭棋篓子。
但这位大姐姐不同,她的每一步都是行云流水,没有片刻迟疑。
绝对是个纵横棋局多年的高手。
转眼间,场上胜利的天平已经在向她那边倾斜。
漠尘揉一揉脖子,抬眸观察她的神情。
淡然自若,嘴角还噙着浅笑,一切尽在掌握。
可她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再聪明的人,在稳操胜券时,也会掉以轻心。
就这样,漠尘落下布局的最后一子。
棋子触碰到棋盘的一刹那,他瞳孔一颤,懊恼地捂着脸,像是犯了弥天大错。
为人所不齿的盘外招,在此刻被运用得淋漓尽致。
在短暂的埋怨之后,漠尘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唉,算了,落子无悔。”
漠尘强行僵住不断上扬的嘴角,低着头不让她看出什么端倪。
但低着头等了半天,嘴都要抽筋了,还不见她落子的动静。
怎么回事?
笑意凝固在漠尘的脸上,抬起头,悄悄看了她一眼。
那副清冷美艳的面庞,此刻却阴沉得像是要凝结出阴云一样。
她再也不复之前的镇定自若,紧蹙着秀眉,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眉眼间忽然流露出的喜悦,又让漠尘有些捉摸不透。
按理来说,她这样刁难自己,肯定是不愿意收他做学生的。
那现在这幅像是捡到宝的模样是什么情况?
没有给漠尘太多思考的时间,眼前的棋盘忽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令他如沐春风般的话语:
“你赢了,我投子认负……呵呵,真是有意思的小家伙,有两下子嘛。”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东煌最早的水上飞机母舰,镇海,今后作为你的老师,指导你在学院内的一切活动。”
“刚才的那一场测试,手段暂且不提,总之是顺利通过了,恭喜你。”
说着,漠尘感到自己戴着军帽的头顶被轻轻拍了一下。
心里莫名暖洋洋的,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看着镇海伸在半空中的手,漠尘迟疑了片刻,还是握了上去。
即便隔着一层柔顺滑腻的黑纱,漠尘也能感受到温润的柔荑在悄然撩拨他的心弦。
漠尘轻咳一声,掩饰烧红的脸颊:
“您好,镇海老师,今后就麻烦您多照顾了。”
“刚才耍了点小聪明,希望您不要介意。”
她微微颔首,不仅没有过多责怪,甚至对漠尘使出的招法称赞有加。
简单聊了几句,镇海将桌椅全部收入舰装空间,又看向漠尘身后背着的硕大包袱:
“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学院里又不是没有超市,到哪都能买。”
漠尘告诉她,这是经过长达两年半时间才驯服好的被褥,现在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闻言,镇海莞尔一笑:“学院的住宿环境可一点不差,我先带你去住处,之后再领你熟悉一下校园。”
“老师,您不是还有工作……”被镇海如此重视,漠尘却在担心她这样贸然离开,可能会错过其他像自己这样被安排进来的新生。
也许会给她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镇海不慌不忙地说:“我要等的,只有你一个人。”
这世界上,最难还清的,就是人情。
说罢,她笑了笑,宠溺地摸着漠尘的头:“怎么,觉得老师我会很为难吗?”
漠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了一点。
初次见面的老师和学生之间,还是留一些距离比较好。
这个小动作瞬间就被镇海察觉,她不依不饶地将手搭在漠尘的头顶,像是找到了喜欢的玩具。
“别担心,小家伙,本来我心里是有些芥蒂的……毕竟,只在信里了解过你。”
那封介绍信吗,漠尘还没来得及看过。
“但是呢,在亲眼见过你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知道为什么吗?”
漠尘摇了摇头,可镇海似乎觉得隔着一层帽子还不过瘾,她干脆摘了下来,随意地戴在自己的头上,开始胡乱揉搓他的头发。
镇海一手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哑然失笑道:
“嗯……也许是我那个喜欢算命的朋友说对了吧。”
“明天带你去见她一面好了,也顺便给你算一算,以前不相信,现在看来,还真挺准的。”
漠尘无言以对,只好用微笑回应。
就在这时,漠尘突然想起来,今后的学院生涯,好像都得和这位笑容越来越奇怪的大姐姐绑在一起。
那种事情真的好吗?
漠尘年龄尚小,但样貌怎么说也算不差。
那像如这种忽然间就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情况,有没有好心人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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