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季是最烦人的时节。持续了几个月高温好像被寒风拦腰斩断一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被吹散在了寒风当中。

突然骤降的气温让习惯了炎热的我,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为了抵抗寒风,我从乱七八糟的衣柜里,提前拿出了本该沉睡到十月的外套。甚至还一度考虑要不要穿上久违的秋裤。

早晨的时间向来很紧,为了不因迟到被资本家扣掉工资,我放弃了没什么意义的早饭。

我曾经听家里的老人说过不吃早饭会引发胆囊炎,但我丝毫不关心。

因为我已经有了。

“你今天也要加班吗?”她说。

它正懒散地趴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凭感觉把猫粮倒进它饭碗的我。

“嗯,晚点再回来陪你玩。”我说。

“我会很无聊的。”

她好像不太满意我的回答。

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我偶尔会借着监控看看家里的情况。大多数情况下,它都只会拉长身子趴在地上,好像是为了打发时间而睡觉,完全没有我在家时候的活跃。

“早点回来陪我。还有,别忘了带伞。”

“知道了。”

我没有做太多的准备,披上一件外套就步行在突如其来的萧瑟中。不同于冬日的清晨,一连几日的大雨,还带来了湿冷的风。

考虑到快要迟到了,我没有带上不知道被我丢到了哪里去的雨伞。在我看来,突然下起大雨应该不太可能发生。

凌冽的寒风好像是恶作剧一般,总是能精准地找到没有穿上秋衣秋裤的西格玛男人,刺进他们的衣领里,考验他们的心性。

有点后悔只添了一件外套,我想。

为了不因生病请假被老板扣掉本就微薄的工资,我不由得把脖子缩进外套里。

我想起了刚发现她变成猫的时候。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气候没有冷到要下雪的程度,但也值得要多添几件衣服。

街上的行人很少,脚步也放的很快,和失业在家很久的我不一样,他们大多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我停在了她最喜欢的那家面馆门前。

这在失去她后的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来到那个地方。

店内的客人不算少,也许是可能是这场雨帮它招揽了不少顾客。

我搓了搓略微有些冻僵的手,走进了面馆。

今天,就不吃泡面了吧,我想。

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全部抛之脑后的事情,只要在看见与之相关的东西,所有的回忆就会全部涌上脑海。

她是个很好养活的女孩。她和我说过,只要每天都能带来她吃一顿拉面,再加上一颗卤蛋,她就满足了。

想到这里,老板已经把拉面朝我端了过来。放在以往,老板总会和她寒暄几句。但似乎是注意到了这次只有我一个人,便什么也没说,又去忙着其它客人的事情了。

我习惯性地摘了眼镜。此刻的拉面冒着热气,碗里高汤正显示着诱人的奶白色,骨汤的香气毫无保留展示着拉面的美味。

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放在以往,她一定会一边吃面一边刷着手机,和我分享手机里面她觉得有趣的视频。

但今天没有,或者说以后应该都不会有了。

在很以前,她每次和我吵完架之后,都会一个人躲在这里生闷气。

所以,我总能在这里找到落单的她。道歉,认错,然后请她吃面,这一套很简单流程之后,就能把她带回到我的身边。

我吃面的速度很快,所以她会让我等她,于是我就只能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斯文的吃相。我总会嘲笑她就像猫进食一样,不光吃得慢,而且护食。

今天不用等任何人,我也不顾雨停没停,一个人走出了面馆。

在面店门口的房檐下,也有不少停留于此的过客,没有带伞的他们在这里等着这场雨停下,也许是他们和这家店唯一的缘分。

但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过客。

店门前的椅子上,一只墨蓝色毛发的猫咪正用着懒散但熟悉的眼神看着我。它尚未发蓬的脸颊消瘦,四肢也略显纤细。

我望着它黑而圆的眸子,好像看见了某个经常冲我傻笑的女孩。

“你终于来啦?”

我愣了愣,好像听见了某人的声音。

“认不出我了吗?”

我这才确认,刚刚好像的确是猫发出的声音。

不,应该是她发出的声音。就连那淡淡的气味也一样。

我呆在了原地,好像并不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她安静的望着我,均匀的呼吸带动小胡子一颤一颤,她轻轻一跃,略带些犹豫地缓缓向我走来。

浓郁的夜色中,我看见它的眼睛,就像她一样明亮。

我没有回避她的眼神。但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被抽去了发条的玩偶,彻底停下了原地。

我当看见她正轻轻地蹭着我的裤脚的时候,我感觉世界在此刻静止了。

因为我重新遇到了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遇见的女孩。

“带我回家吧。”她说。

尽管它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但我知道这就是她。

店里的老板神情有些犹豫,告诉我这只猫是上个月来到这家面馆的。

按照老板的话,它最早也是一只流浪猫,被之前的主人收养。但收养它的主人出去旅行了,那位主人正是面馆的老主顾,把它送到了面馆。

宠物猫在野外本身没有食物,只能依靠人类的救助。虽然老板也不忍心赶它出去,但餐馆收留动物毕竟不太方便,所以姑且只能让它待在外面。

它也总是静静地待在面馆的门前,好像在等什么人一样。

“你想收养它吗?”老板问,好像看破了我的窘境,没有抱什么希望,“至少在我看来,这只猫可能有疾病。未来无论养猫还是后续的治疗,都会花掉不少的钱。”

我想了想,于是做了一个决定。

重新找一份工作。然后,收养她。

“她现在有地方去了。”我说。

“我们要回家吗?”她说。静静地看着店里出来的我,毛茸茸的爪尖微微颤抖。

“嗯。”我点了点头。

它轻轻一跃,悄然落地,略带笨拙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这座城市被大雨倒映在了路上,好像每一个踏过的行人都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这座城市。就像她对我做的那样。

这是我和她重逢的故事。

就这样,我停滞不前的人生被轻轻地推动了一下。

领养的手续并不难办,应该说这是收养它要做的事情里最简单的步骤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不过对很多人来说来说,猫就是猫,没有什么差别。

但这也没所谓,就好像我们也会把遇到每一个不了解人都简单地称作陌生人一样,他和你的世界没有联系,所以你不需要知道和他有关的一切,仅此而已。

于是就这样,我原本就杂乱的房子内,又多了猫砂、猫粮、化毛膏。当然,还有她。

“等我有钱了,一定给你买一个更大、更舒适的猫窝。”我说。

也许是失业在家的原因,在购置了上述物品之后。我干瘪的钱包已经承受不起了猫爬架与猫窝的花销了,更别提去宠物医院的治疗费了。

我想了想,然后便拿出了从未启用的不锈钢盆和本来打算自己使用的毛绒垫,给她建了一个简陋的小窝。

“没关系的。”她说。黑而圆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我,甚至为此昂着头。

看着她的眼睛,我愣了愣。

好像在很久之前,我也答应过她,早晚有一天,我要给她买一间大大的房子,每天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算好了要花的每一分钱。

那时的她眸光流转,只是笑着安慰我,好像根本不介意一样。

我记得在很久之前,她曾经和我提出过养猫的想法。

但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这个想法。我觉得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地家伙,应该是没有资格去收养其他的动物。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和我大吵了一架。

那时,我高喊着:“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的房间是不可能出现猫咪的!”

虽然这事情最后依旧以我的道歉而告终,但至少在那时,她的确向我妥协了,到了最后也只问我要了一个猫咪玩偶作为补偿。

至于现在......

“你看,现在还不是要听得我?”变成猫的她这样说道,嚣张极了。

虽然如此,变成猫的她也有可爱的一面。

她很喜欢待在高处。我家的“废墟”虽然很乱,但因为把东西垒的很高的缘故,这里弄巧成拙地变成了她的专属猫爬架。

但她却常有失手的时候。在它试图跃上高处的时候,也偶尔会不慎失足,最终狼狈地摔倒在地。爬起来的她也没有发出什么叫声,只是慌张地四处张望,生怕被别人发现了一般。

“该大扫除了。”她这样提醒道。

我表面答应,看着几乎是一个月没有都好好整理过的出租屋犯了难。但这毕竟是它唯一的活动场所,所以还是打扫干净比较好。

“我陪你。”她说。

她总是和跟屁虫一样,无论我去哪,她都会跟着我。好像只要有我在,她就会很开心一样。

我把堆积如山的衣物一件件整理好,里面有不少她以前留下的裙子。但大多都是些趁着打折廉价的衣服,没来得及收拾,就随手丢在了这里。

“要扔吗?”她问。看着这段略显枯燥的过程,它偶尔也会舔一舔皮毛来打发时间。

放在之前,都是我问出这个问题,但她总会拼了命制止我的行为。好像那些已经不能穿了的衣服,真的是什么宝物一样。

我很久清理过柜子了。在那天之后,我害怕看见任何和她有关的东西,好像只是看见,就会想起了以前那些琐碎的往事。

所以,那时的我选择了遗忘。

把衣服永远的丢在柜子里,把回忆永远地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不过现在的话,我有了重拾回忆的勇气。

“嗯,之后再给你买新的。”我点了点头。

整个打扫过程持续了很久。我想,这是之前仅凭我一个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最后一件物品被放回原位时,我看着这个焕然一新的出租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好像很久没有做过工作量这么大的工作了。

“辛苦了。”

它温柔地蹭着我的脚脖子,好像在很满意自己的‘新家’。

那天晚上,我抱着她。漂亮的皮毛在风中发出簌簌的摩擦声。裹挟着独属于她的清香,那阵风也拂过我的身体。

我们就这样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静静注视着窗里映出来的景象。夜幕即将到来,高耸的大楼点起灯光,它们像是星光一般连成了璀璨的星河,而不远处的夕阳也在把荡漾的金光泼在这座繁忙的城市。

她在我怀里撒娇,眼中分明已有缱绻之意,但依旧不肯回到自己的窝里。当我再度低头的时候,她熟睡在了我的怀里。

我灰暗的生活里终于又有了一点色彩。

有时候我在想,人是靠什么活着的?

思考良久后,我得出了一个答案——惯性。

我觉得,当你习惯了一种模式之后,一旦没有外力,就很难改变自己的生活模式,只能沿着设定好的方式去活着。

但幸运的是,本来该一直颓废下去的我,又重新遇到了她。

我穿上了久违的西装。直到遇到她之前,我本来都还以为我不会再有机会穿上它了。

她在一旁蹭着我的裤脚,好像在帮我拉直西装一样。

“面试加油。”她说。举起的小爪子好像是在和我加油一样。

“顺利的话,回来给你买你爱吃的鱼干。”我摸了摸她的头说。

海投了几百份简历之后,在余额即将见底之前,我终于得到了去面试的消息。

虽然依旧没什么信心,但至少也该去把握住这个机会。

不过,事与愿违。

面试的结果并不如我所愿,面试官只是看了看我的简历之后,问了我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之后,就让我回去等通知了。

也的确,这么长的空窗期,找一家能接受我的企业应该也不会那么顺利。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走出公司大楼的那一刻,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秋日的阳光依旧明媚,却显得如此刺眼。

秋日最强劲的势头已经过去,冬天的气息也近了。从一路上行人衣着的变化上,很容易能看出来。

我把宠物店里买的小鱼干挂在车把手之上,毫无忌惮地骑行在秋冬交接的清冷中。清冽的风呼啸而过,意图刺透我并不算厚实的西装。

几公里的距离谈不上遥远,毕竟我从出门到回家一共也就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

我深吸了一口门前冷冽的空气,试图把失落感吹散。我推开门,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正在门口等待我的到来。

“给你买的小鱼干。”我挤出一丝微笑,把藏在身后的鱼干递给她。

“嗯。面试怎么样啊?”

她有些兴奋地看着我,还没等我进门,就立刻跑到了我的脚边。好像她并不关心眼前的鱼干,只在乎我的一切。

“等等过几天,我再重新找一个。”我说。

“嗯......”

她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笨拙地走来,温柔地用脸蹭起了我的手,好像在安慰碰壁的我一样。

我愣住了,好像如同死水的心中再度翻起了波澜。

往后的日子里,我也习惯了四处碰壁的面试。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去附近的宠物店,买上一包小鱼干。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家里总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默默等待着我,期待着我的归来。

我和她度过了艰难但又温馨的时光,像是咖啡中一点砂糖,为无法控制的苦涩加了些温柔。

为了避免没钱交租和她一起被赶出出租屋里,我决定在找到工作之前,先用自行车送外卖解解燃眉之急。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我呆在家里陪她的日子开始变得少了。但她也只是有点不高兴,从未向我抱怨过什么。

送外卖的日子应该用繁忙且无趣来形容。

为了几块钱的配送费,我去了这座城市里很多本不应该与我关系的角落。有时候我在想,部分人可能和你的缘分也就仅限于此,但也已经超过了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了。

超时是常有的事情。有的人脾气很好,道两句歉就算过去了;也有的人不算友善,问个门牌号也要挨上一顿臭骂。

最开始的一两天里,我挣到的钱几乎全因为超时被扣掉了。一种挫败感在我心里萌发。明明已经努力了一天,到手的钱甚至还不够一顿午饭。

虽然我很早就明白努力和回报并不成正比的道理,但此刻我才深有体会。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了房门,有一种身体并不属于我的感觉。在心中积蓄已久的挫败感在此刻才爆发,我这时才想明白,也许骑自行车是一个坏主意。

“欢迎回来。”它说。和之前的每一天都一样,它总会在门口等我。

我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帮它倒好猫粮。余量并不算多,又该去买新的猫粮了。

但我不想考虑这些,我太困太冷了,只想立刻就狼狈地缩回温暖的被褥中。

我紧闭眼睛,尽量不去想今天遇到的事情。但它总会自己涌上脑海,让我闭上眼睛就只能看见那些。

烦闷,困顿,无助。

我不是个容易情绪失控的人,但控制情绪的代价是,胸口总有一块石头。它把你紧紧拉住,让你困在深不见底的水面之下,得不到喘息。

“很累吗?”

我睁开眼睛,发现它正小心翼翼地站在床边,努力地伸出爪子搭在床沿,灵动的眼睛,好像在小心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我。

我没有回答。她慢慢地爬向我,略带警惕地看着我无神的眼神。

好像一旦我表现出反感,她就会逃掉一样。这是好像是她回来之后,第一次见我这副样子,不知道会不会被拒绝。

她的呼吸轻轻地打在我的脸上。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步之遥的距离,她却爬了很久很久,好像和我们重逢的那次一样。

“没事的,你已经很努力了。”她说。

此刻,她正用带着绒毛的脸颊轻轻地蹭着我的脸。

我呆在了原地,好像胸口那块石头已经消失不见了。

“谢谢你。”我一把抱起她,用我的行动回答道。

怀里的她很温暖,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没关系的,也许我不应该去在意那些事情。”我说。

我将她放在肚子上,好让她能够地看着我,那是她最喜欢的角度。

“也许我才该谢谢你。”她说。

我看着她的黑而圆的眸子,再一次愣在了原地。

“对不起。我不该自以为是,总以为只靠自己就能轻松地解决一切。”

我抱着她,止不住地诉说着,好像积攒的情绪在此刻全部爆发。

“我不该把任何事情都拖到最后,遇到了一点挫折就躲起来自暴自弃.......”

我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最后甚至连眼泪都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错了,我全部都错了......”

带着些许的抽泣声,自从那天之后,我的情绪第一次彻底失去了控制。

“不,不是的。”她说。

她将下巴贴在被褥上,均匀的呼吸带动着胡子一颤一颤,温柔地看着我。

“你总是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想照顾好所有人,所以总是希望去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要向前看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尾巴轻轻摇晃。

“我才应该说谢谢你。”她轻声说。

我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把她融入我的身体里一样。

往后的日子里,为了多挣一点钱,我总是从早上跑到晚上。这样繁忙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两个月,虽然还是挣不到什么钱,但勉强能安心住在我和她的家里。

我还记得那是在我某个订单快要超时的时候,我意外接到了某家企业的电话。我原本以为也会和之前一样,告诉我回去等通知之后,便再也杳无音讯,石沉大海了。

所以在回复完通知录用的电话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作为无业游民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但没有什么实感,我依旧和之前一样,一家一家送完了手上的外卖。虽然还是免不了因为超时被顾客投诉,不过这次总算不用因为这件事情而郁闷了。

我去了附近的某家宠物店里,买了一盒猫罐头。虽然早有心理预期,但看见价格之后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任何东西只要沾上宠物两字,价格就不会低。

我早早地回到了出租屋里,依旧待在窝里的她看上去相当高兴。但可惜我花高价购买的猫罐头,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她好像不太注意吃了些什么。我观察过她的吃相,她总会把猫粮一颗一颗挑出来吃。她斯文的样子,就和她以前吃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愣了愣,我突然想起了衣柜里那些她迟迟不肯丢掉的裙子。我这才想起那些裙子好像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也许这才是她迟迟不肯丢掉那些衣服的原因吧。

这份工作的薪资依旧微薄,但至少比起送外卖的日子好了太多,起码不用会再因为严寒被冻到手脚冰冷,以至于完全失去知觉。

自从那天之后,我无论什么衣服都变成了羽绒服,因为上面沾满了猫毛。不过也无所谓,我早就习惯了有她的日子,也顺带习惯了和猫毛共生的日子。

对于习惯了北方冬天的我来说,下雪之类的事情已经是再平常不过了。我是个不太关心沿途风景的人,所以对我而言,下雪给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路变得难走了。

我唯一和雪有关的记忆就只有,她很喜欢雪。

只要到了下雪的日子,她一定会吵着我让我和她一起出去玩雪。

那时候,严冬公平地侵袭着每一个想要与雪共舞的人。即使被冻到脸颊发红,她也依旧沉溺其中。好像只要能够在雪上奔跑就已经满足了一样。

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像要把回忆全都吹走一般,打断了脑海里的追忆。

既然都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留在之前吧。

要向前看,对吧?

我推开房门,家里的暖气开的正好,我冻僵的脸又被迎面而来的暖气烤的发烫,摸起来像是隔了层薄膜。

她趴在窝里上,缩成一团。尽管屋内暖气充足,并无半点寒意,但她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这样才有过冬的氛围感似的。

“欢迎回来。”她说。

我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帮她倒好了猫粮,也顺带帮她换掉了猫砂。那次之后,我答应过她,至少要每天帮她换一次猫砂。

她一溜烟就没了影,一个人却趴到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大雪。

“很漂亮的雪。”她说。

“嗯,要出去玩吗?”我问。

“外面很冷,会把我的耳朵冻掉的。”

我看着她渴望却又有点落寞的眼睛。她好像很久之前,那个羡慕着橱窗里的玩具却没有钱买下来的小女孩一样。

“等等我。”我说。

她好奇地扭过头来,却发现身后的我已经没了踪影。

我从角落里拿到了许久没有使用过的钢盆,头也不回地冲着楼下走去。

既然她不能到外面去玩雪的话,就把冬天带回来给她玩吧。我想。

我在附近的花丛取下满满一大盆雪,小心翼翼地端着装满雪的钢盆朝着出租屋走去。手中的寒气在冬日里早已不值一提。我只怕雪花还没有见到想见它的人就化在了我的盆中。

出租屋在二层,我很满意这样的高度,既不用爬多少楼梯,还能避开楼下的喧闹。

偶尔我也担心她会从阳台的窗户一跃而下,让我再也找不到她。

但就像我也担心头顶的电扇会落下一样。我的担心从来没有发生过,终究也就是停在幻想而已。

我刚走进门,听见动静的她,就立刻冲我跑了过来,但依旧一瘸一拐的。

“我把雪带回来啦。”我说。

她看了看我认真的表情,又低下头去,轻轻地伸出爪子,试探性地碰了碰盆子里的雪。但好像是被雪的寒冷吓到了一样,迅速缩了回来。

但她并没有放弃,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用鼻子嗅着雪的味道。

她紧紧盯着盆里的尚未融化的雪,毛茸茸地尾巴轻轻晃动。

在观察了许久之后,她开始用爪子轻轻地拨弄着雪,雪花在她的爪子下微微颤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好像正在起舞。

“很好玩。”她说。

“嗯。”我微笑着看着她。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她之前玩雪的可爱的样子。

当现在的美好足够冲淡以前的遗憾,就是向前看的时候了。

人是一种社会动物,哪怕只是一场陌生人的葬礼,也很容易被四周的情绪感染。好像离去的人真的与自己息息相关一般。

在一天夜里,我久违地想起了那天葬礼的事情。

我模糊的记忆早就被那天的悲伤冲散成了七零八落。留在我脑海中,只剩下了那天倾盆的大雨还有零零碎碎的记忆。

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当我看见她遗像的时候,我会感觉到什么?

悲伤,但应该不至于崩溃。我给了自己这样的答案。

我早在上个月就知道她可能会病重不治的消息,所以我早就做了一些心理准备。

失去她当然悲伤,但比我更悲伤的一定大有人在。待会要见到她的家人、朋友还有同事,他们一定比作为前男友的我更甚。

所以,我不应该把悲伤演化为情绪的失控。

但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葬礼的其他细节我早就记不清楚了。

我只记得,当我看见她家伙的遗像居然是她抱着猫咪玩偶的照片的时候,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那是在她住院之前,她硬拉着我去某个照相馆拍的照片。她不听我和照相师的劝告,非要抱着我送给她的玩偶入镜。

照片里的她开心极了,好像早就忘掉了因为疾病而隐隐作痛的身体。

“等我死了,就选这张做遗像吧。”她笑着冲我说道,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

“真是的。要是选了严肃的照片,你在本小姐葬礼哭晕了怎么办?”她冲我说道。

“谢谢你,那我到时候可就一滴眼泪都不会流了。”我这样说道。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原来真的是抱着来拍遗像的打算的。

正因如此,我像鸵鸟一样藏起来的回忆,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争吵,没有哭声,也没有风雨呼啸而过的声音。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响个不停。

是耳鸣,是不曾停下的耳鸣。

冰冷的雨滴无情打在我的脸上,它们和我控制不住的泪水混成一起,向下流淌。来自风雨的潮水没有冲散我的悲伤,反倒模糊了我的意识。

我在哭。一直哭,一直哭。

我还记得最后,与我的想法无关,是生理机能让我停止了哭泣。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啊。

明明到了这个时候,却再度让我想起了那些事情,那些我本来想永远藏起来的事情。

十一

北方应该是没有春天的,或者说,春天这个在冬与夏之间模糊的界限早就在人们未曾察觉的阶段悄然逝去了。

就像总是以前总以为跨不过去的难关,也在悄然间,被不曾停下脚步的时间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过她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起初,我以为只是由营养不良引起的问题,但这几个月来,情况依旧没好转。

在姑且算是攒下了一点钱之后,我决定带她去一趟宠物医院。一定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

出租车上,她趴在车窗之上,出神地盯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

是好奇?还是畏惧?我觉得都不是,只是一种陌生感,一种世界离你很远的陌生感。

“外面很繁忙。”她说。

在变成猫之后,她好像对面的事情很感兴趣,但却没有了和之前一样希望去探索的勇气。

“嗯,他们都在忙着自己要做的事情。”我说。

她并不好奇我们要去到哪里,但却很关心沿途的风景。

司机看了看回头和她说话的我,有些打趣地说:“你们在聊天吗?”

“是的。”我说。

宠物医院的距离不算远,打车只要十几分钟的路程,但我却存了几个月的钱才能攒够了检查需要的费用。

她有些怕生地跟着我的后面,对周围陌生的环境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警惕,但却对我表现出了十足的信任。

“髋关节发育不良。”

我依稀记得是叫这个名字。那时候医生和我说了很多的专业名词,但我大都一知半解。

我和她跑了很多科室,做了很多我也记不清名字的检查,试图从报告中获取我能理解的信息,但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还可以,检查的指标都没什么问题。如果要治疗的话,我建议进行股骨头切除。”

医生翻了翻手上的一大堆报告,头也不抬地冲我说道。

“风险大吗?”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手术这个词与我无关。在我的印象里,手术就意味着危险,所以我也并不希望这个词会和我有关。

“千分之一吧。”他说,好像是在给我打预防针一样,“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手术的费用也更高。如果你想选择保守治疗也可以,只是效果会很差。”

我低头看了一眼趴在我的身边的她,此刻的她也正静静地看着我。我呆住了,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她每走一步,都要承受我看不见的疼痛。

但即使这样,她也总是跟在我的旁边,不希望落在我的身后。

十二

我的脑海里想起了她之前住院时候的事情。同样纯白的病房,她同样告诉我,她得到了某种我从来没听过的病。

我看了看她那张写满了我不认识的药物的单子,我这才意识到,对她来说,原来单纯的活着都这么费劲。

我是在和她分手之后,才知道原来她的病有那么严重。

我还记得,当我赶到病房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比憔悴了很多,虽然依旧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严重吗?”我像是寻求安慰一样,明知故问着。

“笨蛋。”她白了一眼,好像不愿意搭理我一样。

“能治吗?”我追问。

“二选一,手术或者保守治疗。”她轻轻地说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病痛失去了力气。

“嘛,就知道你犹豫不决。”她像是猜到了我的反应,“要是等你做好决定,本小姐早就死了。”

的确。我不是个喜欢做选择题的人,或者按照她的说法,我是个有选择恐惧症的人。

所以还没轮到我开口,她就通知了我,她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保守治疗。

我回过神来,医生正看着我,等着我的答案。

不过怎么样,要向前看,对吧?

“手术。”我点了点头,“今天能做吗?”

“今天不行,手术要提前预约。”

“那就最近的时间吧。”

我抱着她离开了医院。当医生和我说起手术的费用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没有什么概念。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正正好好地花掉我这几个月的所有积蓄而已。

我攒下这些钱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帮她治病。所以我庆幸可以解决掉眼前的困难,庆幸自己刚好能够拯救身边的人。

十三

有时候很多变化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但好像只有真正注意到的时候,好像它们才会与我相关。

在手术之前的几个小时,我原本浅浅的担忧彻底转变了焦虑和与不安。

我按照医生的嘱托对她进行了八个小时的断水断粮。她没有发什么脾气,反而意外的安静。和以前一样,好像无论我做什么事情,她都会无比地信任我一样。

“怕吗?”我问。

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我却意外好像是最紧张的那个人。我好像真的在担心那千分之一的概率,发生在她的身上。

我曾经失去过她一次,也不知花光了我多少运气,我才再一次与她重逢。

她把我停滞不前的人生向前退了一步,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一次地失去她。

“别担心。”她说。

她温柔地蹭了我的脚踝,好像是在安慰我一样。

“等我回来。”她说。仅有的一点不安也在看了看我之后,烟消云散。

她没有任何挣扎,安静地听从了医生的指挥,被送进了无菌的手术室中。

我不记得手术期间发生了什么。我唯一有印象的,只有那时挥之不去的紧张。

但好在,千分之一的概率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真爱操心,明明没多大事情的。”她说。

“嗯。”我没有反驳,轻声应答着。

“你先回家吧,等过几天再来接我。”她说。

“我不习惯没有你的家。”我说。

大概在医院修养了几天之后,戴上了伊丽莎白圈的她顺利出院了。虽然她对于脖子上的圈和时不时就要注射的药品颇有微词,但还是接受了一切。

我用了仅剩的钱买了逗猫棒和几个玩具,来帮助只喜欢整天躺着的她重新开始运动。

大约一个月之后,我重新看见了那个喜欢在家里跳来跳去的她。虽然偶然还是会出现意外的失足,但她不也再有之前一瘸一拐的姿态。

往后的日子,她也尝试着在房间里活泼地跳动,但偶尔总以失败告终。在一旁看她笑话的我,也免不了被她毛茸茸的猫爪开玩笑似地挠一下。

就这样,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那个与我紧密相关的她,迎来了新生。

十三

我回过神来,公司的门外已经下起大雨。

在初夏的时节里,一场雨往往意味着持久。恐怕等到明天,这场大雨也不见得会停。

应该听她的话带上伞的。我想。

好在有地铁的帮助,我只要花上几块钱,就能省去回家的大部分距离。

唯一可惜的是,出租屋距离地铁站仍然有一些距离。我冲出地铁站,不顾一切地在雨中狂奔,只希望能快点摆脱雨水的困境。

我推开家门,大口喘着气。汗珠在流淌前便变得冰凉,混合着身上冰冷的雨水,明明是初夏,却仿佛有冬的指触划过脊梁。

“你没带伞吗?”她问。

刚刚还在茶几上缩成一团的她,看见浑身湿透的我,好像有些生气地问道。

“我忘了,但淋点雨应该没事的。”我说。

我褪去沾着雨水的外套。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大口地喝着冰冷的矿泉水。在大扫除之后,出租屋内除了为她准备的东西之外,就空旷的几乎什么家具也没有了。

她只喝凉水,所以家里并没有烧水壶之类的东西。

冰冷的水顺着食道滑下,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流进了我的胃里。喝冷水不算什么,我总觉得我的身体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你该喝些热水,不然会生病的。”她翘着屁股伸懒腰,用着毛茸茸的爪子摸了摸我。

“嗯,过两天我就去买个热水壶”我随意地应付道。

一整个晚上我都没出现什么异常。我和往常一样洗澡、休息,也为她准备好了猫粮。再和她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后,就躺在床上安然入睡了。

次日清晨,我感到咽喉有一种未曾有过的灼痛,就连额头甚至略微的发烫。

我大约的确是病了。

十四

“我病了。”我说。

本来待在窝里的她也关切跑到了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在床上的我。

“好好休息。你该喝热水的,买个热水壶吧,我来试着给你烧开水吧。”她说。她想帮我拿来一杯热水,但毛茸茸的肉球好像的确不适合抓握,所以最终放弃。

她不再小心翼翼的站在床边,反而温柔地靠近我。时不时用毛茸茸的脸蹭着我的略微发热的额头。

“或许你说的对。”我有气无力地说道,用仅有的力气一把抱起她。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总以为自己做的事情都是对的,总以为自己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我抱着她,诉说着,语气竟然有些哽咽。

“我不该冒着雨出去,也不该自顾自地就大口喝着凉水。要是我听你的话......”

我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哭腔,就连眼泪也不受控制的流了下。

“我害怕因为迟到被扣掉工资,害怕因为迟到失去工作。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成了这样。”

“没事的,工作没了还可以再找。你没有什么错。”她顿了顿,“你唯一错在了,忘掉了一个人最应该爱的是自己。”

她均匀的呼吸吐在我的脸上,贴近了我的双颊,温柔地蹭了蹭。

“对不起。”我有些泣不成声,一边擤鼻涕,一边大声说着,“等我好了,一定要经常陪你,带你出去玩,再给你送很多很多的礼物!”

“不用的,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

说罢,她轻轻一跃,悄然落地。

我原以为她就会这样离开。但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此刻的她正衔着刚刚来到这个出租屋时,我给她制作的那个很简陋的小窝。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拿出了这个小窝的时候,她脸上那副高兴的表情。以至于到了后来,当我重新买了一个小窝,她也依旧坚持要住在那里。

“这是你送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她说。

“但我一共也就花了几分钟而已。”我说。

“不在于时间有多长。”她说,“这个礼物意味着,我又有了一个全新的家。”

她看着愣住了的我,又轻轻一跃跳到了我的身边。在手术之后,这种程度的移动,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

“好好休息,接下来换我陪你吧”她说,“作为交换。等你好了,多陪陪我。”

“我爱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说道。

她愣了愣,好像没有理清状况一样。随后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待在远处温柔地看着我。

“笨蛋。”

在我的意识消失前,我隐约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十五

初夏的雨季总算是结束了。持续了几天的寒冬被酷暑拦腰斩断,几天前的雨季好像彻底失去了来过的痕迹。

早晨的时间向来很紧,但我依旧给自己准备了牛奶和面包。

“你今天也要加班吗”她说。

它正懒散地趴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凭感觉把猫粮倒进它饭碗的我。

“不,我一下班就回来陪你。”我说。

十六

在大病初愈之后,我并没有丢掉这份工作。

随后的日子里,我像是转运了一样,没有再遇到什么困难,一度还因为不错的业绩,侥幸拿到了一笔奖金。

但最近,她好像心情不太好一样,就连开口说话也少了许多。

为了提振士气,我和之前的每个发薪日一样,提着宠物店里新买的猫罐头回到家里,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但当我推开出租屋的大门的时候,我愣在了原地。

“喵。”她说。

“你在开玩笑吗?”我慌了神,仿佛这个叫声不应该属于猫咪一样。

“喵~”它叫道。

它的声音依旧和之前一样,不带任何退让。

好像是在提醒我,那个让我沉醉已久的梦该醒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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