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忽然觉得,自己似是脱离了凡尘之间,已然登上了仙境。

仙境中是如此的欢乐无忧,一切烦恼都被她抛在身后。

连自个是谁,从哪里来,又是干什么的,都全数忘得干干净净。

她肆意的在仙境之中漫步。

仙境中的道路既干净又宽敞,路旁栽种着绿意盎然的树木,整整齐齐的,隐隐还能嗅到草木的芳香。

高耸入云的建筑贴满了琉璃,将四周弥漫的阳光收集,反射,最后扭转流淌的方向。

细碎的尘埃光线中四处乱窜,又呼的一下聚拢,罩在她的身上。

她像是落入了湿热的泉水之中,感到温暖,感到光亮。

这一切都很好,真的很好。

原来那光就是水,水就是光。

恍然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轻声唤她的名字,声音似在耳畔,又仿若远在天边。

她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能看到。

陈瑾这才陡然惊觉,她正在做一场梦,一场真实而又虚妄的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前世的大街上,在梦里他变做了一个绝望的小姑娘。

陈瑾找不到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或许不是看不到,只是她分不清……

那声音又出现了,似是带着些许急躁,又轻柔的像是在唤她起床。

她的鼻子里钻入了一股呛人的烟气,脸上湿湿的,还带着几分腥燥。

世界开始向下坠落。

陈瑾猛然从血泊之中坐起。

她用袖口胡乱拭去满头满脸的鲜血,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以及如污水般肆意流淌的血液。

那个打算用弓箭给她个痛快的好心军士,此时正倒在她的身边。脑袋耷拉着,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肉连在颈上。

陈瑾自是不愿承认,自己是被吓晕过去的。

此事当真滑稽的紧,她明明当了许多年的孤魂野鬼,竟还这般胆小。

万一传扬出去,定会惹人耻笑。

都怨这伙行尸,实是太过粗暴了些。

仗着自身力大无穷,又不惧刀枪,一上来便是连撕带咬。

陈瑾还清楚的记得,行尸从天而降之时,她自知劫后余生,本是满心欢喜。

然而她才刚欢喜了片刻,面前的那名军士,便被身后探出的獠牙撕开了脖颈。

断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迎面将陈瑾浇了一个通透。

她心头一片骇然,转身欲跑,却刚好看见另一名军士,被硬生生扯下一条臂膀,正捂着肩头惨叫。

那叫声极是凄厉,比起过年杀猪也弱不了几分。

好在村中惨呼之声已然连绵不绝,再多上一个也不显突兀,倒是毋须担心引来其他军士的注意。

至于剩下的两名军士,自也好过不到哪去。

许是刚死不久的原因,这伙行尸的动作并无僵硬滞色之感,反倒格外敏捷,轻而易举的便将这两名军士扑倒在地。

其中一名军士吓的动弹不得,直如砧上肥肉,任行尸分食。

另一名悍勇军士眼见挣扎不得,起了凶性,探出唯一一只能够活动的手,从地上抄起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奋力朝行尸太阳穴的位置砸去。

只听的「砰」一声闷响,趴在他身上的行尸,被砸的脑壳变形,一侧的眼球顿时爆出了眼眶。

可那行尸浑然不觉,任由眼眶中探出的神经,如弹簧一般拖着眼球在面前弹上弹下,犹自抓着军士身上的铠甲,死命的往下剥。

军士手上砸个不停,一时间碎肉,脑浆,尸血混杂在一起,不住的往下滴落,糊的他满脸都是。

奈何军士只是小兵,身上甲胄也不甚精良,终究还是被行尸扯断了连接甲叶的麻绳,将胸腹要害之处露了出来。

那行尸自是不懂客气,当即便将头探到军士腹腔最柔软之处,张口大嚼起来,简直就像是要把刚才被军士打掉的血肉,通通补回来一样。

周遭按压军士四肢的行尸见了,也纷纷伸手去抢,一时间脏器满天飞舞,肚肠遍地乱流。

陈瑾本就看的胃里翻江倒海,嗓子眼直冒酸水。

她前世哪怕在B级丧尸片中也没见识过如此多的血浆,硬是忍着才没直接吐出来。

如今碰上这更加的刺激场面,又如何消受得了,当即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若不是有人唤她……

诶,刚是哪个在叫我名字?

陈瑾环顾四周,那几个行尸不知又去哪里加餐了,此时已是不见踪影。

她俯身在军士尸身上摸了一摸,触手还带着一丝温热,看来自己倒也没晕多久。

「瑾娘……」

那声音再度响起,依旧是那么虚无缥缈,飘忽不定,让人无论如何都寻不到来源。

忽的头顶传来一声细微的振翅声,吸引了陈瑾的注意。

她抬头看去,只见不远的高处悬停着一只鸟。

借着村中的火光映照,陈瑾看清了那鸟如长枪一般的尖喙,似是一只蜂鸟。

她顿时觉得十分奇怪。

陈瑾在这山里从来未见过蜂鸟,她记得这种鸟的栖息地本该在美洲才对。

况且这会可是深更半夜,不论什么鸟也不会这时候飞出来才对。

难不成是这只鸟儿在唤我么?

陈瑾仔细的瞧了一会儿,莫名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

一只本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鸟。

一个本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人。

这就像是某种天启。

她向前迈出脚步,蜂鸟飞在前方为她带路。

这一路端的是畅通无阻。

虽然痛呼惨叫之声近在咫尺,却并未撞上半个兵丁,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这蜂鸟有些门道。

陈瑾跟着蜂鸟来到自家后院的院墙之外,便见那蜂鸟逾墙而入,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墙下。

好在此事当然难不倒陈瑾。

此方院墙本就是她擅自进出时的常用路线,墙体上还留着她偷偷凿出来的踏脚之处。

陈瑾踩着缺口,轻松翻上墙头。

这会她也顾不上考虑,院子里有没有官兵了。

如今她的处境分明已是死路一条,相信这蜂鸟或许还能觅得一线生机。

至于野鹤道人还在不在院中,陈瑾则是想都懒得想。

野鹤道人能使行尸救她一命,已是天大的恩情了,她根本不指望这会道士还留在院子里,等着她一起跑路。

陈瑾面朝墙壁,小心翼翼的从墙头爬下。

落地后她刚转过身子,却见到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静静的站在她的面前。

这一刻,陈瑾变得有些恍惚。

她依稀记得,某一天她从外面溜回家的时候,陈老爷也是站在墙边,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的。

之后怎么着了?

陈瑾记不清楚,好像是他无言的转身就走,自己则战战兢兢的跟在他身后。

与此时这般没什么两样。

陈瑾跟着陈老爷来到后院的水池边,陈老爷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伸手指着地面。

陈瑾有些摸不到头脑,于是开口问道:

「爹爹这是何意啊?」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这会陈瑾倒是反应过来了,这里多半是有密室地道之类的东西。

可陈老爷偏生不开口,这黑灯瞎火的叫她如何去找啊?

陈瑾无奈,干脆趴在地上摸索了起来。

摸了老半天,可算是让她在一块地砖上摸到了一个不显眼的缺口。

她全身紧绷,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一抬,地砖翻起,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来。

「沉死我了!」

陈瑾不满的抱怨道:

「我这小胳膊小腿无甚力气,爹爹为何不来帮…」

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覆上了陈瑾的心脏,她终究是意识到了。

陈老爷转过身子,背对着她,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爹爹走了,今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陈瑾呆呆的看着面前那有些佝偻的背影,如烟雾一般消散在空气之中。

也不知为何,她全身的力气在这一瞬间好像被完全抽去了,腰间一软,只能勉强蹲在地上。

两行清泪悄悄划落,在她沾满血污的脸颊上,犁出两道雪白的沟壑。

这让她觉得有些痒。

然而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即便勉强抬起,却根本无力擦拭。

「爹……」

陈瑾的喉头似是被哽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心中拼命呼唤。

「爹爹!」

能被听见吗?

她不知道。

陈瑾这才发现,她这等心肺全无的东西竟也是有泪,懂得伤悲的。

她莫名的想起了前世的父亲。

他现在过的还好吗?

想必应该不错吧。

至少不会挨饿受冻,更不会突然就被兵刃加身,平白无故的家破人亡。

此时再回忆起之前那个关于“仙境”的梦境,陈瑾的脑子里忽的冒出一句话来:

我本天上仙,谪落至人间。

与这地狱般的人世相比,那里可不就是仙境么?

可惜前世的她竟始终不明白,自己原本就是活在仙境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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