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门大比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

当真正开始比试论剑的时候,方清沐才发觉他狂妄的想法似乎有些可笑。

他随着夏婉瑜练了一整月的剑,可他的剑道天赋终究也只是平庸而已,那些想进入内门的外门弟子,都是同他一般日夜苦练,他们努力的时间要比他久的多,攒了多年的灵石,也足以换一把好剑。

可他只有一把普通的铁剑。

靠着近一月学来的剑术,他战胜了好几个外门弟子,距离进入内门的名额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再赢下两场,两场他就能进入内门。

第一场时他望向台下,并未在雨幕中看到夏婉瑜的身影。

那场比试他赢了,就是赢的有些狼狈,以至于到最后浑身都是剑伤,他在台下短暂的休息着,先前夏婉瑜留给他的疗伤丹药,还剩下大半颗。

丹药被他吃下,再面对最后一场时,对手高出他两个小境界,手中捏着一把玄阶的灵剑,一身剑气凌然。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试。

对方甚至后来都不再用剑,因为他浑身上下已经被划下不知多少剑痕,血流如注,方清沐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过去的内门大比他总想着敷衍走个过场了事,也不知今日究竟何来的勇气。

他总在望向台下的时候轻咬舌尖,试图让自己的眼眸恢复片刻清明,可他仍旧未曾看到夏婉瑜的身影,他最终还是输了,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在了论剑台上,由同院子的修士将他送回了庭院。

醒来时候他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很久,才忽然从那场梦中醒过来。这时候他才清楚的认识到,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天选之人,他对夏婉瑜来说也从来都不是什么需要放在心上的人,在她眼中他本就只是一个寻常的外门弟子,只是因为他想的太多,念的太多,因为他的贪婪,所以此刻的失落不过都是自作自受。

后来夏婉瑜也曾来看望过他,并给他送来疗伤丹药,即便他想要拒绝,可夏婉瑜的语气却那般强势,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一点都不怨夏婉瑜,反倒在心底庆幸着幸好那天她没来,否则他狼狈的样子就都被看见了。

后来深夜里他不再去山顶,而是一个人留在庭院里练剑。

他开始很认真的修行,开始跟随外门师兄下山一同去做有些危险的任务,危险的同时也能换来等额的报酬,他开始认真翻阅剑谱,思考适合他的剑道,同时也不曾忘记想尽法子赚取修行资源。

许多个夜里他又会冒出那奇怪的念头,再去那座山顶看看,或许她就在那里一个人孤单的望着月亮。

可她并不是在等你,也不需要你的陪伴。

夏蝉冬雪又一年。

这一年里他几乎都没再见过夏婉瑜,即便见到也只是在宗门盛会上遥遥一眼,甚至夏婉瑜都不曾注意到他。

这一回他又站在了外门大比的擂台上,但这一次,他不再像去年那般狼狈,他成功挤进了内门,在无数外门弟子的艳羡眼光中,他成为了一名内门弟子。

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庭院,也终于可以接触到更加凶险的宗门任务,每个月他都不曾有任何懈怠,每逢有师兄师姐愿意讲剑的机会他从不愿错过,身旁的人偶尔会玩笑的说上一句,他修行的样子像是疯魔一般,何必如此急功近利的追求境界?

可这个问题他问自己,也答不上来理由,他只是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一旦静下来心底就仿佛空落落的,一次次任务让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在弟子之中也渐渐有了威望,一次次探索秘境让他获得了更好的修行资源,也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他平庸的根骨。

春去秋来又一年。

他在一年后的内门大比里崭露头角,终于能够正视安静坐在那的夏婉瑜,他入了内门的核心弟子序列,可以申请拜入一位师尊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倒是有好几个长老尤其中意他,但他的眸子却望向了坐在远处的夏婉瑜。

“我想随婉瑜长老修行。”他轻声说。

夏婉瑜似乎微微一怔,认真想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大限将至,或许你随我修行不了几年,便要为我送终了,即便如此,你也想与我学剑吗?”

他轻轻点头。

夏婉瑜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收他做了关门弟子,他也成为了夏婉瑜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弟子。

两人一如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师徒一般,夏婉瑜传授他修行的经验,她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为方清沐寻了不少能够改善他平庸根骨的修行资源,他每日侍奉夏婉瑜的生活起居,他渐渐开始真正了解夏婉瑜,也渐渐学会了该怎么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哄她开心,两人成为了关系亲密的师徒,却绝无半分越界。

他把一切都隐藏的极好,藏到夏婉瑜从未猜到过他的心思。

一年,两年,十年。三十年。

夏婉瑜活的要比她自己想象的更久,身为永劫厄难体,每突破一个小境界便会迎来雷劫,她早已平静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但当她忽然有了一个弟子,似乎就多了那么一份牵挂。她忽然明白了师徒的含义,将自己所学会的一切都传承出去,仿佛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于是她又努力的活了很久,待方清沐视如己出,亲眼见方清沐的修为一点点突破,师徒二人的关系仍旧不远不近,从未有过任何暧昧之情。

一百年,两百年。

就连夏婉瑜回想起来都感到讶异,她竟然已经活了那么久那么久。

直到她明白她的大限将至,因为讨厌离别,所以她只是留下了一封留给他的信,将她的灵剑,毕生的积蓄都留给了方清沐,从此便消失在了云海宗,准备面对她的劫难。

可当滚滚天雷落下,她已竭尽全力,终于放弃了,闭眼接受宿命带来的一切,方清沐却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他的剑闪烁着幽幽寒光,回眸看她。

阴暗的天幕上雷霆闪烁,那一瞬将方清沐的脸照的惨白,夏婉瑜忽然回想起好多好多年前初见方清沐的时候,她依稀记得那个少年眼眸懒散中又带着一丝羞怯,但此刻却是那么的平静,可却莫名的让人安心。

他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师尊,这不只是你的劫难。”迟疑片刻后,他接着说,“也是我的。”

夏婉瑜总说从她踏上修行之路起,她的宿命就已经注定,可方清沐也觉得,当他在那个晚上第一眼看见夏婉瑜的时候,命运的丝线便已悄然将两人牵连。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的时光,他将心底的一切都悄然藏了起来,藏到后来他甚至无数次问自己,他究竟是否爱上了夏婉瑜?如果说是因为贪恋她的容貌,可这两百年来,从来都不缺姿色出众的女修向他抛出橄榄枝,可他的心却从来都没有泛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但此刻站在夏婉瑜身前,他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使命。

他感到心无比轻快,挥剑的手便也越发平静,滚滚天雷被他一人阻挡,他站在夏婉瑜身前,擦拭嘴角的血迹,仰起头看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你为什么要来?”夏婉瑜瞪大眼睛,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这两百年来她从未如此歇斯底里过,但此刻却像是一只暴怒的狮子一般想要将他撕碎。

“我不想师尊离我而去。”他轻声说。

“我只是你的师尊。”

“我知道。”

“你已经出师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来……”她的声音渐弱,肩膀渐渐低垂下来,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喜悦还是愤怒,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如果那天晚上我不曾在山顶遇见师尊,便不会有此刻的方清沐,或许方清沐已经因为寿元竭尽死了,他会过完他平庸简单的一生。”方清沐的声音很轻,“但那天我遇见了你,从此方清沐不再是方清沐,我已经和师尊相处了很多很多年,如果有天师尊不在身边,我的所有努力就全都失去了意义。”

“师尊那年领我进门的时候,第二次问我为何而修行,我回答师尊说想得道长生,但其实那一回我说谎了,那也是我和师尊认识那么多年,唯一一次说谎。”

“我修行至今从来都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只是为了有一天可以站在你面前为你挡劫,可以让你平视我的眼睛,可以让我有资格说出一句,我想和师尊……”

方清沐的声音戛然而止。

夏婉瑜呆呆的看着他,“想和师尊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小声嘀咕,“藏了两百年,到说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她的眼睫忽然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忽然间明白了,可面前的方清沐将这个念头藏了整整两百年,不仅骗过了她,或许就连他自己都快骗过去了。

说不清的惶恐与欣喜填满她的心脏,许久许久,天幕落下暴雨,她站在雨中,望向他的脸颊,“你说,我听。”

“我想和师尊结为道侣,但如果师尊不愿又没关系,就当我没说过就好。”方清沐的声音很轻很轻,他甚至不敢看夏婉瑜的眼睛。

“你想要什么呢?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答应下次天劫的时候,不再……”

“我不答应。”方清沐认真凝望她的眼眸,“这是唯一不能答应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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