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佳率先开口,连机会都不打算给威诺维法,她言语刻薄,几乎强调了每一个字。她从未对威诺维法感到如此气愤,在那段婚姻中他们几乎很少争执。她说他满嘴都是谎言,连死都骗了她。又说他毫无羞耻心,居然试图玷污那些宝贵的回忆。她越说越是生气,想要把一切不快都吐出来。她跺脚,抱头,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威诺维法想要安抚奥尔佳,他说。“的确,你说的一点没错,奥尔佳,我骗了你,这让我感觉很不耻。但是...”

“不要但是,威诺维法,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想要什么你一直很清楚,从一开始你就很清楚,只是你过于高傲自大,连回答都不想回答。这让我很难过,因为从你身上我看见了我自己。那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样子,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不要说为了你好,不要说为了你们,那些都不过是为了让你自己好受些的借口。威诺维法,我不需要保护,就像我不需要保护别人。无论是安娅,哈维尔,罗德里格斯先生,还是你都是。也正因为如此,我只想要听到你的回答,你到底为什么要撒谎。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看穿了你。那些答案显而易见,就在台面上,我却选择性的回避了它们,因为我至始至终都相信你一定有着更加深层的意义。然而我错了,就和这个问题一样,你所做到和你说的是一样肤浅的东西,肤浅到让我觉得恶心。”

“不,奥尔佳,你看错了。”

“不,我没错,当你表现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时,我就已经看透了。你是那么自私,却又不愿意承认。你想要看到我永远沉寂在梦想中,永远追逐那个梦想,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想要‘守护’我那份天真又或者理想,因为你觉得我只要直面现实我就一定会被击败。但你错了威诺维法,我不是你,只是这一点挫折根本无法将我击败,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真理的存在,即便他存在我也不在乎,你以为我是脆弱的,就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只要一次挫败就会永远失去意义。你错了,大错特错,甚至连皮毛都没有理解。你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认为我会怎么样,却从来没有试图理解过我。我已经不想听你解释了。”

“请听我说完,我求你了。我必须承认,这里有我的私心,因为我不想让你受伤,因为我爱你。”

“你看吧。”

“但是!这并不是全部,我从不认为你是脆弱的,如果我这么想我根本不会在钟楼与你相见,我没必要这么做。与你相遇只会滋生你的好奇心,你是个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弄清楚的人,我的出现一定会让你试图深入这个问题。所以问题的核心根本就不在这里,是你弄错了。”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想让你失望。”

“失望?我现在难道还不够失望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们之间有过一次梦中的旅行,你还记得吗?我们去了很梦,一个接着一个,从魔族到人类,从人类到精灵。我们看了矮人,也看了巨魔。那些梦千奇百怪,有些纯真,有些邪恶。我是在一个人类高官的梦里遇见的维克。那时候它正在吞噬一卷文书试图让高官忘记它的存在。我看入迷了,也是这样让维克发现了我,我想要跑却发现后路被堵死了。实话说我并不是那么害怕维克,这么做只是因为你和我说过它很危险。于是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我决心和他聊聊,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有趣。我们没有聊很多因为你还在等我,当然我没有立刻告诉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它。”

“所以呢?隐瞒?谎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墙壁太高就必须找到帮手,这是孩子都明白的道理里,你为什么不明白。”

“因为我觉得我自己能处理。”

“可笑!”

“无论如何,当你再度踏上旅程之后我花了很多很多时间与维克交流,你知道的,我同你一样有着让所有种族达成和解的愿景。这自然是让我对梦中的原住民有着极大的兴趣,因为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绝望。听起来很不妙对吧,为何一个梦中居民会对世界感到绝望。他明明从来没有真实存在于我们所在的那个世界,这样的想法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才对。于是我问了他很多问题,多到他都无法解答。他告诉我在梦的尽头什么都可以得到解释,在那里存在着所谓真理,只要看到真理就能明白所有。我起初不愿意相信,因为时间万物要是有一个统一且肯定的解释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是否早就被某种力量决定,而非我们自己。所以我不听他的劝告继续深入梦境,我深入了很多层,具体多少层我也忘了。总之我在一个扭曲的梦中找到了一条河,顺着它我找到了利沃尔,还有钟楼。和你的遭遇很像对吧,除了我花费了比你多了多的时间。顺着钟楼往上我看见了很多东西,你也看见了,越是深入钟楼看到的越多。所以我迎着不适感一点点向上,直到到达楼顶。在那里我看见了一切,无论生命也好,灵魂也罢,在那里...”

“你要和我说的是世间万物都在那里得到了解释,而你无法接受那样的解释,也觉得我无法接受那样的解释,于是你选择了逃避。在现实中自杀,封存了我的记忆,然后钻进了迷失域,这样就没人可以找到你吗?这是何等的天真,傲慢啊。”

“你又错了奥尔佳,在那里我的确看到了几乎全部解释,唯有迷失域没有。因为迷失域无法被解释,于是我让维克杀了我,那是唯一能去迷失域的方法。”

“这和你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完。我在迷失域我消沉了很久,几乎把这里当做了现实。你知道这很可怕,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错误的。我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当然这在现实中可能只是一个瞬间。我在这里遇上了伊格莱西亚斯,他把他看见的理解到的都和我说了,就像你刚刚一样。所以我继续前进,找出口,或许这听上去和你的疑问没有什么关系,但其实至关重要所以请你继续听下去。我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出口,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它自己出现了,毫无征兆,就出现在那里。我认为那是维克所为,因为只有他可以这么做,当然,事后我发现我错了那与维克没有关系。我走了进去,那钟楼和利沃尔的那座如出一辙,除了那儿怎么也走不到头。在那里我又走了很久,越走越是昏沉,到最后连走到哪都不清楚。然后我到那座大钟面前,它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虽然那具体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清楚,但只是站在它面前一切疑问就会迎刃而解。那时我想明白了,原来我们是那么愚蠢,原来我们所做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我的大半辈子,三百年,不,应该说,无论多少年,无论多少个三百年这些都是徒劳,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吗,无论是人还是其他智慧生物都不值得拯救。”

“所以你自杀了?”

“不,那准确意义上不是自杀。”

“你又在撒谎,那些老头根本揭穿不了你。”

“我...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实,也不想让你受到这样的打击,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让我留恋的东西,那只有你了,奥尔佳。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生活,就算永远生活在未知中也要好好过完这一生。不留遗憾的过完这一生。因为那个真相是无论再怎么坚强的人也无法接受的真相。”

“真是蠢到家了。”

“的确,蠢到家了。”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你自己。”

“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对!我不需要知道旅途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更不需要你告诉我那些道路有多么艰辛,这些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我已经见识过了,比你熟悉多了。我只想要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在那所谓解释面前,你到底得到了什么解释。你以为我会因为真理失去希望,以为我会一蹶不振,这些都只是你以为。你自大且狂妄,你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甚至连带着希望活下去过完一生都是你一厢情愿。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样的生活,你怎么知道这样我就会开心。对,你不知道,因为就连你对你自己都只是一知半解,那些解答你都看了唯独没看你自己。因为一个人不可能看懂自己,就算站在绝对的回答面前也看不懂自己。是啊,狂妄的你只想过拯救世界,却从来没想过自己。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我会毫不掩饰告诉你我的自私,不因为我有多高尚,而是我愿意直面自我,也相信我自己。而你呢,你不敢,因为你是懦弱的,胆小的,面对挫折就会一蹶不振。我受够你了,真的。”

“我胆小?我懦弱?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奥尔佳,我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就不会在这里等你,更不会有勇气面的真理。我是看透了世界才告诉你这些的,正因为我有勇气我才这么做的,胆小的人根本就不会呆在这里。更不会告诉他们所隐藏的,我如果真的胆小我一定会把它藏得严严实实的让你永远接触不到。”

“这就是胆小,威诺维法,既然你这么觉得你就应该这么做。但是你没有,你选择了折中,你留了条路,为什么?因为你的信念从来都不够坚定,你希望有个人告诉你,你这么做是对的,或者说来个人告诉你你这么做是错的。两者都行,因为你并不相信你的判断。既然你想要知道什么是勇敢,是不懦弱,不胆小的,我现在就告诉你。”

奥尔佳挺直了腰板,她拉开早就因愤怒挡住脸庞的头发,她说。“我依旧爱你,即使说我和别的男人**,我也一样爱你。我这么告诉你不是为了我的不忠开脱,而是我要告诉你我的固执,我的坚强。我要告诉你即使我已经下贱到了这种程度,我也不曾一刻忘记你。是你辜负了我,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独自一人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那里。你以为你保护了我,实则伤害了我。但我不在乎,我根本没有恨过你,即使是现在也一样。因为我爱你,也会一直爱你,但是我无法容忍你对我的不忠,你对生命的不忠,你对梦想的不忠。威诺维法,我根本不需要你的保护。”

说罢奥尔佳转身想走。

“等等。”

“事已至此,再见了。”奥尔佳没有回头。

“等等,我不打算对此展开讨论,我已经死了,你与哈维尔的事情我并不打算掺和,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但是如果你执意要看到最后,那么请听我说完先。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个,无论如何都要,就算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这不关你什么,只是因为我想要知道。”

奥尔佳回过头,她笑了笑。“这还差不多。”

“再我说之前我需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会给我回答,如果你不能那我就不问了。因为这件事,太过重要,重要到如果没办法得到回答我一辈子都不会问。”

奥尔佳点头。

“欲望。在一切的尽头,我只看到了欲望。那欲望指向毁灭,而那毁灭不止是人而是所有。人,魔物,精灵,矮人,巨魔,所有生物最后都会走向毁灭。因为欲望,那欲望包括了美好,也包括贪婪。是世间所有欲望的总结。他们汇聚在一起,最后指向最坏的结果。我其实没有望穿真理,因为真理根本就不存在。那些精美的包装,撕开它,最后剩下的只有欲望。欲望使得我们互相残杀,欲望使得我们相互憎恨。是欲望,奥尔佳,欲望让我们有了爱情。是欲望,奥尔佳,是欲望让我们选择了不忠。是欲望...”

“我听够了,我给你回答,明确且直接的回答。”奥尔佳举起手指。“首先,这听起来就是强词夺理。因为欲望本身就支撑着我们存活,这么想,既然连生存本身都是欲望那么活着有错吗。显然没有,所以你的话根本就不成立,你说你无法望穿真理,因为你无法相信真理竟然如此简单。你说欲望有罪,错了,欲望无罪。我们生来就与欲望为伴,贪婪,**,知识,这些都是欲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一生就是在追求欲望,唯一的区别就是走在前头的是我们自己还是欲望而已。你当然可以说我没有看过那旋涡,那钟楼的尽头所以我不理解,这太正常不过。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你没有意识到,欲望本身没有错。”

“可这并不能改变最终的结局,欲望会指向灭亡。”

“不,抱有这样的想法就是错的,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第二点。你妄图用死亡证明欲望可以被终结,因为你始终相信这真理存在漏洞。而你错了,当你死了你才意识到连死亡这件事情都被欲望驾驭。诚然你抵御了生的欲望,却败给了死的欲望,你发现无论如何你都摆脱不了欲望就连死了都不行。你回不到魔族,也无法留在人族社会。所以你开始自暴自弃,觉得欲望错了。事实上你说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这点我必须承认,但是你忘了智慧种族们为什么伟大,因为我们能够控制欲望,让欲望成为我们的支点。再由这个支点去创造美好,艺术,音乐,还有咖啡。这些都是欲望的产物,他们至关重要,但却指向毁灭的相反反向不是吗?”

“但这些美好太过渺小,在那些更加可怕的欲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呢?事实是他们存在,对吧。这点你无法否认。”

威诺维法点头。

“那就好了,如果说你的担忧是欲望终将吞噬我们,让我们成为野蛮的怪物,那你完全不用担心。世界也许不会变好,但一定不会更糟。你或许以为我现在要和你说一些大道理,让你觉得我有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这不可能!荒唐,荒唐至极!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个囚犯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理想不会改变,永远不会。因为我会将理想彻底交给欲望,我深刻的欲望就是让所有种族互相理解。只要这个欲望永远走在哪里,那么只要其他那些什么千奇百怪的欲望,稍稍掉队那我就赢了。这可能需要等很久,需要很多人来完成,但我不在乎。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等待这种事情我太擅长了。至于你呢,威诺维法。”

“我?”

“对啊,你还打算在这里浑浑噩噩直到永远吗?”

“我会在这里等你。”

“等我?不必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你该去死了,我是说真正的死去,让灵魂滚出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堂堂正正面对你的死亡。”

“为什么你不对伊格莱西亚斯说这些?”

“因为他是我的导师,我不需要告诉他这些他也明白。他可不会在需要死的时候赖活,在该赖活的时候去死。”

“无理取闹!”

“对,我就是无理取闹。”

沉默片刻,威诺维法戴上了礼帽,他看向奥尔佳。眼中那忧虑再也看不见了,他站了起来,他说。“我会考虑考虑的。”

“好,那我现在想要和维克见面。”

“好吧。”

他让出身子,随后消失。维克就在他后面,似乎一直在那里。他什么都听见了,这省去了许多解释。当然奥尔佳本就没打算解释,她清楚知道,在这里没用东西瞒得住他。维克对奥尔佳的勇气表示赞许,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如此坚定的信念。他告诉她梦一旦消失他也会消失,他不想要让生命结束。因为他也同样害怕消失,所以他找了很多人帮忙,但他们都在最后都疯了。

真理是个坏东西,一旦接触它就无法挽回。他这么做了很久,从人类诞生开始他就这么做。一开始梦境是非常辽阔的,草原,荒野,高山,宇宙星辰,什么都有。那时候智慧种族们的梦千奇百怪,充斥着想象力。然后渐渐地梦开始变得狭隘,田地,房子,城堡。梦开始变得具体,变得实在。这让维克感觉拥挤,越是聪明的种族越是如此。

他不喜欢去到高官的梦中,那些梦里总是堆满文件,地方狭窄而且压抑。然后他看见梦开始消失,起初是一些狭窄的梦,他们是一个房间,或者一个浴室。人被锁在里面,哪都去不了,那太可怕了。维克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梦见这些,于是他也进去了。他感觉到压抑,痛苦到要窒息了。

随着时间梦越来越少,越来越多梦变得拥挤,变得黑暗。维克害怕极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世界就要完蛋了。所以他把责任推给了那些高官,虽然这结论没有道理,但这是他认为唯一的办法。他去到那些梦中,吞噬文件,城堡,还有其他。把这些东西赶走,梦就不会消亡。至少他是这么想的,可这些也不过杯水车薪,梦还在缩减,直到他遇上了导师。

他是第二个把梦与现实相连的人,也是第一个愿意与维克交流的人。维克将过往悉数告诉了奥尔佳,因为他选择相信奥尔佳能够改变世界。他告诉奥尔佳他要像她一样,让自己走在前头,让欲望跟在后面。他决定无条件相信梦有一天会重新充满想象力,决心相信那些痛苦的人能够摆脱困境。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沉寂下去一定没用。这得到了奥尔佳的肯定。

最终在奥尔佳出发前,维克告诉了她一件事,那是在看到维诺维克与导师寻找出口时得出的结论。他告诉奥尔佳,在迷失域之下有一条河。那是一条浮着世界的河,沿着它走,一直走就能走到世界的尽头。在那里可以利沃尔但怎么回去他不知道,因为前两次他们都失败了,一部分灵魂被留在了这里。他不想让奥尔佳也被留在这里,所以他不敢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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