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换上了一身纯白的衣裙,环抱着双膝蜷缩在沙发里,精致的小脸迈进臂弯,似乎已经睡着了。
明钰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想起自己年少之时,为何会被维克托他们忽悠去当海兽猎人……
……
根据法洛斯律法,没有监护人、不满十五岁的未成年人会被教会收养,享受教育、医疗等一系列权利。
然而,在孤儿们成年的那一天,他们必须服从相应建设或婚育义务,又或者选择成为法洛斯堡垒的尖刀利刃。
每年今日,永恒教会都会举办成人礼,庆祝收养的孤儿成年,也为他们安排好未来的命运。
在中央广场外围,明钰发觉身边渐渐聚起人群,微微蹙眉,遂退至众人身后。
永恒之主的雕像前,一袭紫衣的老主教完成祷告后,宣布成人礼正式开始。
无聊的开场白,无聊的成礼仪式,无聊的代表致辞……
待到主教退至幕后,神父登上台前,扫视着台上年满十五周岁的男孩女孩们,笑着道:
“孩子们,我回来了……”
“我很高兴,也很荣幸见证你们为法洛斯的建设添砖加瓦……让我们有请第一位毕业生!”
“林烨,你愿意成为一名搏击风浪的水手,为法洛斯保驾护航吗?”
“我愿意……”
“非常好!”
神父满意地点点头。
“……下一位,查尔斯,理综成绩拔尖的你,愿意进入高等学院深造,选择土木工程系,成为光荣的建筑工程师吗?”
“我,我愿意……”
“非常好!”
神父满意地点点头。
“下一位,北条织姬,你愿意嫁给吉田先生,嫁给这位为了法洛斯利益而舍弃自己双腿的英雄吗?”
“我,我……”女孩紧咬着唇,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妥协道,“我愿意……”
“非常好!”
“下一位……”
“……”
非常好,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明钰置身事外,将眼前这番荒诞的闹剧尽收眼底,看着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被钉死在既定的未来之上,成为法洛斯堡垒继续航行的耗材与燃料。
……
“特蕾莎老师,您叫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宣布吗?”
扎着高马尾的高挑少女率先走上前,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特蕾莎身后的明钰,转而一脸疑惑地向特蕾莎询问道。
“安然同学,你先别急。”
特蕾莎越过围上来的孩子们,走到办公桌后入座。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扫了两眼,而后重新将目光落在这群将要成年的少年少女身上。
“既然人到齐了,我也不再卖关子。”
“你们是教会收养的孩子,明年的今天,你们可能会代表我们班级站在台上,在学弟学妹们的注视下完成成年仪式。”
“服从法洛斯的工作分配调剂,是你们的应当肩负起的责任与义务……当然,相信你们多少也有所了解,除了服从调剂,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择。”
“那就是,选择接受为期三个月的猎人培训,成为法洛斯堡垒的尖刀利刃——海兽猎人。”
“是安安稳稳服从调剂,努力为法洛斯发展作出贡献,还是孤注一掷,成为海兽猎人……”
“我不会干预你们的选择,但我想提醒你们,务必尽早做出决定,规划好自己的未来……”
特蕾莎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笑容。
“说起来,安然同学,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在明年的成年礼上,你将会嫁给藤原裕川,嫁给议员藤原立间先生的儿子……”
“恭喜你……”
特蕾莎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似乎真的在为自己的学生感到高兴。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等来安然的任何回应。
沉默,一阵可怕的沉默。
……
明钰最后一次见到安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昔日青春靓丽的同窗,因为选择了海兽猎人这条路,在基因针剂的摧残下奄奄一息,形如槁木。
“牢然,你怎么会想到去当海兽猎人?”他削着苹果,一脸平静地询问道,“是因为藤原裕川?”
闻言,安然艰难地翻了个白眼。
“你想多了。”
病床旁的心电图上,折线的律动幅度与频率渐渐变弱变缓。
她阖上眼,有气无力地道:
“八年前,海兽潮将八号城区毁了三分之一,我的父母都被它们吃掉了……”
“所以,是因为想报仇?”
“不,听我说完……”安然轻出一口气,接着道,“我被送到了十六号城区的孤儿院,与我经历相似的人有很多,但孤儿院的床位不够了……”
“宿管阿姨将我硬生生塞进宿舍,强迫某位学姐分出半个床位给我……学姐答应了,也一直在照顾着我,直到她毕业离开。”
“后来,那位学姐也葬身于海兽腹中。”
“所以,还是因为想报仇?”
“闭嘴……”
安然掀起眼皮,瞪了少年一眼,随后又将眼睛合上。
明钰点点头,不再言语。
安然喘着气道: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要让我从八年前的地狱活下来,为什么偏偏是我……”
“后来,我想明白了,只有我活下来的原因……”
病床上,安然突然睁开眼皮,嘶吼道:
“我要把它们,全都驱逐出去,一匹不留地驱逐出这个世界!”
……
“滴滴,滴——”
心电图上的折线波浪,已然被一笔直线所取代。
安然睁着眼,但里边却是没了光泽。
沉默充斥着整间病房。
良久。
“这样啊,我明白了。”
明钰放下水果刀,啃了一口手上削好的苹果。
咀嚼声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声道别。
“牢然,再见。”
……
其实,时至今日,明钰依然不太理解这位同窗的想法。回想起来,只感觉对方那番话颇有些中二。
她始终认为,将安然推下深渊的,是憎恨。她不希望清水和夜莺重蹈覆辙,也走上这条不归路。
明钰返回卧室,轻轻带上门,拨通了维修店留下的通讯号码。
“客人您好!这里是捍卫者武器维修店!”
“您先稍等,我看看,63号顾客……您昨日在我们店里寄存的标准热能切割刀已经修理完毕,钢索枪也完成了保养。
“您是亲自来取,还是让我们邮寄给您?”
元气满满的女声从通讯另一头传来。
明钰犹豫了一会儿。
“寄过来吧,按照昨日留下的地址……”
“好的。”
“……”
挂断了通讯,明钰任凭身体向后倾倒,落在柔软的大床上,有些疲惫地合上眼,捏了捏挺翘的鼻梁。
要去吗?
她的身体还能去吗?
如果她出了意外,清水勉强能够自立,可小夜莺该怎么办?
明钰在心底一遍又一遍暗示着自己,不能去。
哪怕这一次不用出海,哪怕这一次背靠法洛斯。
她无声地扯了扯唇角,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向窗外,远眺昏黑低矮的天空。
“轰隆——”
墨云倏地吐出一道银色匹练,雷鸣之声接踵而至,声势浩大。
霎时间,刺目的亮光照亮了整个海港。
海风呼啸而过,穿梭于大街小巷,混在其中的、零星的雨点,很快化作了密密斜织的雨线。
下雨了。
明钰收回目光,神色怅然。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如此矫情,如此畏畏缩缩……
和那些丢了性命的同僚相比……算了,她哪里配得上与他们相提并论。
话又说回来,不知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身为S级猎人,放眼整个法洛斯,只有协会总部有资格向她下达指令。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对于方才的求援通讯,明钰可以接受请求,也可以置若罔闻。但经过一番纠结考虑,她选择了相对折中的方案。
出去散散心,给小夜莺买点礼物回来,路过港口的时候随便瞄两眼,了解清楚情况再做定夺。
老话说的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如果城防真的出了意外,后方的居住区划势必会受到海兽潮的威胁,可能会像当年的八号城区那样,出现大量平民伤亡。
总不能让曾经的灾难再次重演,让生者再次品尝已逝之人所经受过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