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拥有的远不止这些。
他是自出机杼的天才,雅擅风流的名士,义薄云天的侠客。
跟他纠缠在一起的,永远是如话本般的动人故事和数也数不清,羡煞旁人的桃花趣韵。
他是那样的热烈而自由。
像是绚夏的烈日里,盛大破空的不绝蝉鸣。
像是无拘的白云下,飘泊湖镜的不系之舟。
无论仇敌还是朋友,都对他恨得牙痒痒,又对他衷心喜爱。因为他能让每一个敌人坐下来好好地请他喝一杯,也能让每一个朋友结账的时候找不到人。
他。
是江南每一个少女的甜梦,每一个侠士的向往。
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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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国历承天六年,七月初一。
金城,偃府。
偃家的宅院很好,唯独这里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
平时下人禁足此地,能来的人只有三位。
房间里没有燃烛,厚重的幕帏隔开了暖光。纵是夏日,在此也觉有种透骨的阴冷。
一切都像是为了晦暗而生的。
男子坐在床榻边上,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床上的人。
“小弟,你知道吗?”
“你出生的那一天我紧张极了。我十六年的人生都要被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夺走。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爹告诉我他的嫡夫人怀了身孕时心情。我是如此的煎熬,如此的难过。我去后山杀了屠户家的畜生,兴许连屠户也杀了,才能稍微冷静下来点。”
已不知是第几次说起一模一样的话,但话中的沉醉入迷和语尾的一丝狂热,都和第一次说起时毫无二致。
就如同他手里那碗滚烫的药汤,每一次都是这样,能把人生生烫死的程度。他仍是一勺一勺地喂进去。
“你的母亲不是因为难产而死的。我娘用了一点手段,杀了那个只因为是正室,就抢走我们所有的蠢女人。让这一切看上去像是生你时难产,让你做了替罪羊。再散播谣言,让所有人都讨厌你,忌惮你。”
“爹也因此恼了你。对你平时说话不冷不热的,还发誓不将家传之秘教给你。”
男人面前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苍白瘦削少年。纵然是虚弱青白至此,也能看得出来少年的面容较男子要精致俊美得多。本可称之为英俊的男人在少年面前,陡然变得粗粝起来。
可少年躺在床榻上,纹丝不动。无论那令人心如刀割的诛心之语,还是已可称刑的滚烫药汤,都没让他呆滞的表情生动半分。活像是被砸碎了魂灵,仅余下一副好看的躯壳。
但望着那张脸,男子持碗的手青筋暴露,许久才能平复,差点毁掉了自己的好心情。
“你可真是让人生厌啊。分明背着锅长大,因着你制鞘的天赋,十二岁时爹还是下定决心把家主之位让给你。连累死亲娘的债也不管了,那可是他最疼爱的嫡夫人啊。我始终还是没法和你争的,是不是?就因为你是嫡子,我是庶子。”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小手段对你是没有用的。谣言和忌惮都毁不掉你。你注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该做的不是将你拖入泥沼,是将你彻底送上云霄。因为送得越高,才摔得越重。”
说到这,男子的怒气彻底平抑,语气终于欢畅起来。
“而现在,我们看看。谁会知道,大名鼎鼎的偃狐偃二公子,居然已经四年没下过床,没亲自走过一步路。是个连活着,都要仰人鼻息,靠人喂养的残废呢?”
“我本该早就杀了你的。看你这半死不活,只能喘气的样子,把你熬杀了。夺了这偃家的家主之位,家里的几个老不死的,又有谁敢说什么?不过那就不好玩啦。说实话,把你弄成这副样子之后,我也只开心了几天。之后着实烦闷了一阵。虽说你残废了,折磨你也是快事,但折磨一具木偶有什么意思?”
“自从知道你还有意识,能听得懂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整个人就像是又活了过来,生机勃勃的。小弟,你要好好活着啊。活着一直看着自己,看着自己被我榨干所有的利用价值,再痛苦地死去才行啊。”
男子将一整碗药汤倒扣在少年脸上,少年虽不能动弹,但口鼻被汤水浸入,本能地咳嗽不已。只是声音木讷,听不出什么煎熬痛苦来。男子凑在他的耳边,爽朗地低声笑着,如过去每一次般再度说起往事。
“小弟啊,你的美名都是为兄一手促就的。我花的心思,用的苦功,你都想象不到。”
“你的容貌生得再俊,不懂得宣扬,又有什么用?你武功不够,为兄便为你硬生编出几出英雄事迹来。你知道吗?你现下名气又大了许多,旁人已将你列入‘天纵榜’里,跟风城雷家的雷惊羽并列‘王洛双城’。整个天京城,就属你们二人风骚,你说厉不厉害?”
“我给你安排的那位娘子,叫傲寒妆的那个,很美吧?她在江湖上也很有名气,是霜间派的掌门人。她家还有背景得很。我早晚要在你面前好好**一回。”
“别太惊讶了。我为你安排亲事,目的也只是这个而已啊。”
“娶妾娶色,说的是真的对啊。之后又给你娶的那个妾侍,家世一穷二白,但就是有一副好皮囊。借着给你病中冲喜,我花了一千两银子就买了进来,物有所值啊。光是那走路都会晃的**,每日瞧得大哥我流口水啊。”
“你的名下财产现下可多啦。”
“茶庄、盐庄、绸缎庄,共有百四家,良田何止万亩,家里的产业比父亲在世时要多上十倍都不止。”
“父亲经营手段已经很了得啦,他在时都办不到的事,区区几年又是怎么办到的呢?自然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啦。抢占产业,欺压良善这种基本操作就不说了。黑白通吃,吃里扒外是自然的。连玄廷和鳞宫那些大人物都招惹得不少啦。”
“当然,这些都是你做的。偃二公子外表光鲜,暗地里巧取豪夺,阴谋布置了这些年,有这样的产业不是很正常?”
“这些年借着你的名字和资源,我赚得盆满钵满。但这样下去,早晚会有遭殃的一天,你说是不是?”
“所以我这些年来,满天下搜罗奇珍异宝,还有武功秘笈,最厉害的秘笈。”
“四年前我把《无终古卷》给你的时候,你怎就不怀疑呢?”
“那是江湖上人人想要的神功绝学不错,但不是谁都能练的。来历更加不是我跟你说的那样,是偶然得来的。那副本是我叫人偷偷抄录下来的。一旦东窗事发,就是塌天的大祸啊。”
“现在,这祸事就要来了。玄廷和鳞宫之人固然不能让此物外流,持有原本《无终古卷》的主人,也要上门寻仇。看看这位胆大包天的偃二公子,究竟是什么名堂。”
“不过等他们真的来了,只会看见偃二公子,因为错练神功而变得瘫痪残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
“你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我让你练功,不止是为了让你变成残废。更是为了今日有仇家上门,能直接辨认出你身上的内功来,当场杀了你这个废人。”
“这么多年,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手杀了你。看来我也不能杀啦。你的命,要留给玄廷的人来收。”
男子的脸上难得有一丝悲悯,却不是可怜二弟,而是真的觉得可惜。竟不能杀他。
“没有人会怀疑到我身上来。我一直都是你那个人畜无害,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好人大哥。当你死了之后,我会回来名正言顺地,悲伤地接收你的丰厚‘遗产’。你就放心吧,汝之妻妾,吾养之。汝之财货,吾享之。”
房门倏忽打开,给阴暗的房间带来不多的光亮。
走进来的妇人熟极而流,并不对这诡异的空间感到奇怪,反而是关切地向男人说。
“尊儿,还不走么?”
“我在给小弟喂汤药。”
看着少年脸上溅洒的汤水,妇人早已见怪不怪。儿子的心事她知道,能多折磨这废人一刻,他或许宁愿付出莫大的代价。
少年名义上的母亲淡淡扫了残废的偃二公子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跟这废人有什么可说的。大事要紧,我们快些走吧。我们若是不提前数月离开,怕到时事发便会遭人怀疑是刻意所为。”
男人低头看着少年,半晌才露出一丝可惜的笑容。
“说的也是。”
“你何必这般揪心。他废而不死,对大家才是最好的。待仇家上门,他有的是受折磨的机会,何愁你不心中快意。”
约莫是想到了那个画面,男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
“现下最关键的,是你要练成那套武典,待归来之后,便有人反对,也没人能制得住你了。”
说话之间,男人和妇人便出了房间,离开了偃府。
二人毫不拖拉。
遵循他们早已规划好的路线,离开金城,远赴域外寻找给二弟治疗‘怪病’的药材。为他们日后‘意外归家’时的惊讶,埋下伏笔。
他们的离开,给阴冷的空屋反而添加了一丝独属于夏日的自然寂静。
窗外的蝉鸣似有若无隐约可闻。
少年面颊上的药汤仍在滴落。
成为灰冷空间里唯二搅动静默的格格不入。
男子和妇人走后,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空睁呆滞的眼珠,恢复了一丝灵动。
寂静的空间里,再度涌现人语。
“没想到吧,老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