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心理疾病,或者各种各样的其他说法,在大众眼中归根结底是一样的。对这样的人们,内心深处确信精神健康与否简直就是毫无意义的研究的我们只有两种定义。——骗子,或是疯子。

大声嚷嚷着“我精神有问题”的家伙是不会被诸位承认是真货的,因为那必然是一时混乱做出错事后的可笑借口。他们会在需要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从先前的经历中筛选出不那么正常的部分并堂而皇之地将其单独列出作为自己确实是受害者的证明。没错,我的精神有问题,看啊,从先前开始我就不正常了,而这一定是自己周遭环境的错,再不然就是其他人对我的态度让我变成了这样,所以我现在犯下的错误根本不能算是错误,我是无辜的,是其他人害我变成这样的。

也因此我需要治疗而不是惩罚,我需要宽恕而不是问责,证明完毕,来吧,感叹我的遭遇,然后质问这个社会吧——

真可笑。

对自己有所自觉,对惩罚尚有反应,这明明就是精神尚且正常的铁证。而“不想负责”也不一定非得是一类精神疾病。

为了彰显自己的正常与合拍,我们杰出的脑内逻辑会到此打住,并与周遭交换着类似的意见来获得认同感,以便继续心无旁骛地生活下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一个有些无关的事例。大约十年前的一次调查指出,美国约有百分之四十六的人口实质上有着一定程度的精神病。暂且不论程度,症状与类别,明明是世界第一发达的国家却有将近一半的人口被研究者认定为精神病,如果再暂且剔除生物学领域所认定的一些遗传致病因素,或许我们是应该怀疑一番资本主义社会的构成究竟是否合理。

那么,真的应当问责社会与外部环境吗?

可是反过来说,即使存在着将近一半的精神异常人口,美国也还是世界第一的发达国家,社会秩序也依旧大体保持着安定,平均生活水平更是名列前茅。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实际上,我们也乐于看到由此导出的结论:

精神问题在许多场合都无法成为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抱持着一时的精神异常犯下错误,却又极力以此作为自己无罪理由的家伙也一定是有罪的。

他们只是在利用“同为”精神病患者的另一类人而已。

拙劣的骗子。

不过,我们对另一类人也并没有张开同情的双臂。

“疯子”,贬义到不行的名词,通常被我们用来形容无法回归社会的异常人士。举例而言,连续猎奇杀人犯会被我们中的一些人归类为“疯子”,重度阳性精神分裂患者也会被归类为“疯子”。

后者虽然可能产生前者,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在高墙内接受着日以继夜的药物疗法而不会和我们在大街上相遇,更不可能有机会去杀人。但即使如此,他们在我们眼中依旧是真正的异常者,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做出这样的臆想并将其作为常识中牢不可破的一环:“这些疯子在自己眼中根本无从分辨自己究竟有何异常”。

在近年的小说和电影中不是常有的说法吗,所谓异常到极致者往往觉得自己的认知正常无比,没错吧。

我们会因决定性的认知相异对他们感到恐惧,而这恐惧又在压倒性的人口基数面前转变为因靠山而生出的轻蔑与排斥。但这并不会在日常生活中表露出来,既然能够被收容隔离,也就不必每日都担忧这些异常者无法捉摸的行为规律,因为他们毕竟不会轻易越过精神病院的一堵堵高墙。事实上,仅仅活在我们心中的他们甚至还能成为安定社会的创作活动中必不可少的素材。你看,像是喜爱食人的博士啦,擅长劈门的作家啦,爱玩游戏的土木工程师啦,哪怕是那个总是和假扮夜行生物的富豪作对的家伙也能算在这一类里。在各自的作品里,列位精神病患被无限夸大的才能和伎俩令他们不仅仅在我们眼中成为了所谓的异常者,带给我们的印象甚至已经脱离了“人”的框架。

在故事中近乎一手遮天,近乎全知全能的他们,已经成为了我们眼中的“怪物”了。

那么,诸位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吗。

没错,我们其实一直都觉得“疯子”就是“怪物”。

仔细想来,这真是何等苛刻的判断标准。

但也未尝不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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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双手喀拉喀拉地进食,我从已经失去力道的丝线中挣开双腿,以头顶住地面,膝盖用力,随后踉跄着站起了身子。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松开!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不要咬我!好疼,疼啊——!放手!松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重新取回人类视野,居高临下地俯瞰动物间的掠食行为,以此来固定住自己身为人的理性。

人面蛛承受着两只木质猛犬的撕咬,闪亮的体液从四周的伤口不断流出。从这个角度看不出他的脸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想必比之前还要恶心上好几倍。

没有对象的呼救渐渐消失,或许是面部被啃干净的缘故,但我可不会故意在这时候低头去看。

房间内的蛛丝随着散去的呼救噪音开始渐渐萎缩剥落,实际上整个房间的隔绝感都在缓慢消亡。灰色的四壁逐步露出原本房间的模样,温热潮湿的空气从开始现形的窗口涌入,闪烁的明亮节能灯光也安定地变化成了暧昧的浅黄色。

不。

这不过是认知出现的错误总算被矫正的过程罢了。

就像易于传递感染的笑容一样,这位小哥的恐惧和认知异常确确实实地覆盖了我。他支离破碎的情绪和思考,毫无死角地淹没了我的大脑。

也即是,这异常景色的共有。

觉得自己是蜘蛛吗。

真可惜没有变成蒙面的好邻居呐,不然我应该和你要签名的。

重新低下头观察掠食现场,人面蛛的遗骸已经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毫发无损的昏睡青年,安详的睡相甚至让我看得都有些放松。

哎呀,在这里睡着可就不妙了。虽然这些景象全都是伪造的,但失血过多却是真的发生了的事实,在这里躺下很可能会没人照看我呢。

周遭的景色持续衰减,消灭殆尽的人造蛛丝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丁点的存在证明。无法辨认内容物的茧壳从天花板散去,留下的仅仅是一具面色发青的年轻腐坏女尸悬吊在房梁上的寻常凶杀案现场。

失踪人口寻回,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再叨饶一番我们的人民公仆了呢。

进食完毕的木质义肢失去了活力,四散倒在了少年的两侧。

真是没用的一次性道具。

还原的客房内,不知是谁的手机摆放在靠窗的茶几上。

我慢慢坐在床单散乱的单人床上,双脚互相蹬下鞋,随后抬起左脚,慢慢地将茶几上的手机夹住,递到自己面前。要用脚来操作你们的手机真是抱歉,不过反正二位也不会再用了,就原谅这擅自做主的我吧。

拨通电话的操作就算过了一年的适应时间也还是太麻烦了,总是不停地摁错。

“谁。”免提应答中传出的女人音色冷淡到仿佛要让自己重新回到灰白色的水泥幻象里。

“没认出我吗,啊,也对。这是别人的电话,自己的之前送去修了。发现了一个失踪人口,顺带着可能还会发现另外两——”

“你这混账又惹什么麻烦了?”

别这样,我可是处在随时昏迷都不奇怪的脆弱状态,这再来一下怎么受得了。

“是解决麻烦。”

“我记得自己说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就算解决了,我能拿到手的也只有一堆麻烦。你知道光是现场处理就要让人少睡多少小时吗?”

谁管你啊,坐上这位置就给我好好处理社会垃圾,别一天到晚扶着脸打瞌睡。

“但这里要是不解决的话,最后留下痕迹的我可是会被当成嫌疑人抓住啊。”

“所以呢?这关我什么事?”

也是。我为什么要拿这个作为筹码呢。

“拜托啦薰姐,找到失踪人口的名誉算在你头上不是很好嘛。”

“套近乎也要注意方法,叫别人姐其实给对方感觉不太好。”女人听起来十足地平淡冷静,但还是感觉得到自己应该是被她相当地讨厌着。

“那,‘薰姐姐’?”发出的声音要尽量连自己也恶心到,这是关乎生死的演技,可得好好加油。

“——起了一身冷战,彻底没睡意了。得了,是我不好......你在哪里?”成人的方便之处就在于清醒后第一件想起的事项往往是工作,很好,是我赢了,我方出卖羞耻感后取得了完全胜利,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胜负,最好明天一觉醒来就赶紧忘掉。

在汇报完地址以及房间号后,薰姐干脆地挂掉了电话,没给我留下一句告别的时间。之后就是政府机构大出风头的时候了。我缓缓从床上站起,置已经失去用途的两只义肢不顾,走出已经变回409室的凶杀现场。

拜拜,好好面对醒来后要应付的审问吧,起码你离死刑比我近得多呢,恭喜恭喜。

时间不过8点,自己这一身模样被看到的几率大概是百分之百。衣物破烂浑身伤痕的无臂少年引人注目到什么程度不需多言,怎么走出前台的视线恐怕都成问题。

不要多想,不要多想,注意力放在温馨甜美的家上就好。

眼皮真是越来越重。

行尸走肉般地离开了仿佛经过除菌处理的楼梯间,趁着前台正在对着手机走神的当口晃出大门,运气比预想的好上一些。热气扑面而来,在眼镜上结起了一层水雾。但本就视线模糊,也不成问题。

周遭迅速聚集起了以我为对象的窃窃私语,没有办法,这里是夜市的中心地带,此刻在人行道上的人数可能比我好几个白天在窗外看到的都多。还好没有好事者拉住问东问西,也没有巡街的警员,大多只是小心地交头接耳,左耳进右耳出还是做得到的。

没法忍受站在一点迎接注目礼的残酷处刑,因此选择了步行回家。虽然耗费体力而且可以说腿脚简直就是痛不欲生,但是也比在原地不动的煎熬要强上一些。

街道上的人渐渐少了下来,车道上迎面驶来了两辆打着警灯的警车。加油薰姐,可别让你的同事对义肢起疑心啊。

不知过了多久,真的,我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眼前是熟悉的公寓走廊。

啊啊,大门开了。

“呀,比我想得晚哦,走回来的?”

镜海轻轻接住了我,将我安置到柔软的长条沙发上。

视野随着安心感的满溢彻底陷入黑暗。

“好好睡一会儿吧。”

要是能不醒过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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