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着下山的路,走在郁郁葱葱的林间。

这条道却不是他们的来时路,道路上长满野草与绿藤,碧绿一片,望不见头。

客周扯起一根,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满布林间的藤子纷纷坠落。

在那片绿色之后,是一个早已荒废的村庄。

原先是被绿藤挡住的小村子,现在藤曼没了,露出村中的一个个黑色长条。

那是一口口棺材,密密麻麻,乌压压一片,堆在村内,在十几栋老房子之间堵得水泄不通。

客周看向玉濡沫。

他隐隐有所猜测到,丫头不是回家见父母的,是来扫墓的。

“怪不得你一路上都不太对劲。”

玉濡沫颔首,“我也是第一次回到村子,心里估摸着,十年前大荒加大瘟,确实都该死完了。”

少女平淡如水的一句话,让客周很是担心。

他不禁心疼起这孩子,牵住玉濡沫满是汗水的小手。

“没关系,有我在。”

“嗯。”

玉濡沫稍稍安心了些,她拉着客周,走在荒无人烟的诡异村落。

凭借着儿时仅存不多的记忆,找到了家。

并不是玉濡沫记性多好,是那栋老房太过显眼。

玉家宅邸建在村子最中间,远比其他房屋要豪华的多,只是这些年无人居住,早已破旧。

玉濡沫柳眉蹙起,对客周柔声道:“你觉得,世界上有鬼吗?”

“没有吧,若是有鬼,我早就被冤魂索命了。”

玉濡沫听罢,稍稍失望。

“若是有鬼该多好,这样我就能让抛弃我的那对狗男女看看,我现在要做什么。”

“什么?”客周一时没听懂玉濡沫话中的意思。

白发少女也不做解释,下一刻手掌凝出冰剑。

轰——

一剑落下,雪溅三尺,将宅邸劈成两半。

宅内祠堂正是立着诸多玉家灵位。

这一剑过后,将早已积满灰尘的祠堂砸成两半,顺着一路劈向后院,连几座坟,炸得稀巴烂。

客周瞪着眼,他本以为少女是想念家人,没想到会是如此。

玉濡沫被点燃了怒意,那一向高傲的面容布满狰狞与暴戾。

又是几道剑光,少女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将自己出生的痛苦,被遗弃的孤独,短命的恐惧,全部化作一腔怒火,融入这一剑剑劈砍。

最后一剑落下,整个玉家被削成了残垣断壁。

客周看着静止的玉濡沫,这才看懂了她。

是自己先前想错了,这样一个在宗内谁都不服气的女子,怎么会对从未见过的父母抱有感情。

更多的是怨恨吧,恨不得将生下自己的人挫骨扬灰的怨恨。

“没事吧。”

客周上前,伸手想要安抚玉濡沫。

这位早已压抑多日的少女双肩颤抖,拍开客周的手,将侧脸遮在白丝后。

良久,她回过头,紧咬着牙关,把泪水压在心底。

“抱歉。”少女的声音带着沙哑,却没有哭腔。

“要你跟我回来,却是看我闹脾气。”

客周握紧她的手,“没事,发泄一下,心里舒服多了吧。”

“很难看是吗?”

“没有。”客周倒是觉得这样的人儿,和自己当年像极了。

叶轻寒就曾说过这徒弟,哪都好,就是脾气和性格有问题,有时倔的像头驴,有时又像个孩子。

不过想来,终归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客周在她身上不知为何,看见了一个过去的影子,同样的白发,同样的从不让自己受委屈。

玉濡沫缓了缓娇躯,沉着声音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想着回来,把他们全部杀光,只可惜现在才有机会,而那群畜生早就死了。”

玉濡沫说着,情不自禁的笑了。

她也分不清笑中是苦涩还是畅快,但就是想笑。

什么狗屁家人,又什么被抛弃,玉濡沫不懂,她只知道,谁惹到自己,就该死!

自幼照顾她的是老住持,后来收留她的是叶轻寒,别说什么还有骨肉相连,她做人就是看谁不爽,谁让自己委屈,那就十倍百倍的奉还。

发泄完心中的怨气,玉濡沫回过头,看向客周。

那双缭绕着流紫的眸子尽显魔性,带着几乎病态的媚意。

“如果我想说些什么,你愿意听吗?”

玉濡沫没了刚才疯癫的暴虐,很是柔和的盯着客周,柔和的令人胆寒。

客周没有同意与否,而是反问她:

“这样的话,你会开心吗?”

玉濡沫又是沉默,随意的垫着脚步,悠然自得。

她颇有兴致的走到灵堂前,一脚踩烂自己生父的灵位。

撩开雪白长发,冷眸望着站在原地不为所动的客周,嘴角勾起笑意,缓缓说道。

“我其实是父亲与家中丫鬟的孩子,是那个男人没有儿子,执意要生下我,可在看见我是个浑身寒气的白毛女后,就把我丢在了山中。”

她说着,脚底碾了碾。

“年幼时,老住持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告诉他,可能有些贪心,我想一家团聚,想像个正常女子,想等以后嫁个如意郎君,想要相夫教子。”

“可是我的家人全死了,我明明恨他们,但是竟然也幻想过一家人和和睦睦是什么样子。”

“我想要穿上红妆,等那能予我半生的郎君,却在宗内修行多年,遵循师傅的教诲,再不想念男色,因为师傅对我有恩,我就是大逆不道,也不能辜负了她。”

“还有那相夫教子的梦……我如今十九,体寒越加严重,可能再也没了那样的机会,可是你却是告诉我,能让我活下去,要一起活下去……”

一一阐述着自己的过去,玉濡沫眸子轻轻颤抖,逐渐湿润了。

但是她仍旧在笑,笑得洒脱。

“老天爷生我,便是要将我折磨致死,但它也太小瞧我了,若是我真没救,被老天爷拿走前,我会自己先动手,起码我的死,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少女倔强的抬起头,望着天,不让眼泪落下。

客周看得痴住,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个怪奇的女子。

就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她也想要倔强一把。

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后生小辈了,真是自出生便被世道折磨,折磨了二十年,还是不肯认输。

比他客周强多了。

他望着白发荡在身后,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眼中流光溢彩的少女,看得怔神。

像,太像了……

“你不会死。”客周郑重道,“家可以有,嫁衣可以有,相夫教子也可以有。”

“我不能直接给你这些,但我能给你足够的时间去争取。”

他的声音不大,只在二人之间响起。

玉濡沫也看着麻袍男子,久了,看得入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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