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要说完全陌生也不太对，至少灯的款式让人熟悉，是有一点点印象的地方。

这里是佛瞑市综合医院，而我此刻所在的位置，正是以前父亲给我做体检的时候来过的病房。

从手背上，鼻腔内和胸前的异物感，肚子上的包裹感以及视野中的吊瓶来看，我多半是在昏倒以后，被救护车什么的拉到医院里，做了个手术之类的，现在脱离了生命危险，在留院观察吧。

我试着用手摸索，按下床边的遥控器按钮，调整好病床上半段的角度，让视野从天花板缓缓转移到病房内部，维持整体不动的样子左右转转头，环顾起四周。

花瓶，果篮，正对着病床的电视，还有靠在陪护沙发上，已经睡着的松下，很安静，而且令人安心的组合。

“少年，你醒了啊。”

“...嗯，醒了。”

如果没有在果篮上趴着，不知道从哪里发声的无颌鱼类的话，我大概能做个好梦，一觉到天明吧。

“或许没醒，毕竟萨卡班甲鱼在和我说话呢。”

但我认得这家伙，虽然体型变小了很多，但这个声音，确实就是昨天的那个鱼形恶魔。

也就是，把我变成魔法少女的罪魁祸首。

“所以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看着它的眼睛，看着它斜歪着身子，在苹果堆上瘫着的傻样，心里有些火大，但实在是没有起身的力气，只好盯着它那张傻笑的脸，及其不满的问出问题。

“做一下后续事项的确认。当时情况比较紧急，还没来得及说明你的契约细则，所以就现在来说。”

它的回应里听不出感情，自然，也没有什么为我的遭遇感到抱歉，或者为我的活跃感到感动的发展。

随着话音落下，一团黑焰裹挟着羊皮纸写就的契约，闪现在了我与它之间的空间内。

“作为世界运行的代行管理术式，巴哈姆特·贝西摩斯向樱川刃金缔结的契约条款如下。”

它说着，从苹果堆上扑腾着蹦起来，落到我的头顶，朗读起契约的内容。

“喂！”

我晃晃脑袋，试着把它甩下去，但没什么用。

“一、自此契约生效之时起，以灵魂为抵押，给予契约者樱川刃金第二次生命，使其能作为世界意志的处刑者，消灭试图逆转熵增公理，扰乱宇宙定义的不稳因素。”

“二、作为重生的代价，契约者樱川刃金在消灭被称作‘德斯伊格尼’，被判定为不稳因素的组织成员后，有义务提供其灵魂，作为认证和生命的提供者巴哈姆特·贝西摩斯的食物。而作为提供远超其生命份的灵魂之报酬，巴哈姆特·贝西摩斯有义务为契约者提供指引与帮助，直到契约者寿终正寝为止。”

“三、作为处刑者力量的转化者，巴哈姆特·贝西摩斯有义务向契约者樱川刃金提供其所需的魔力转化装置，并将装置的形态，变身后状态，总计77%的部分交由契约者自行决定。”

“四、无论何时何地，绝不允许契约者擅自撕毁，更改契约。若契约者违反此条例，则将第二次生命回收，灵魂视为食物，被巴哈姆特·贝西摩斯吞噬。”

和它念完几乎同时，那张契约书就像出现时那样，被黑焰裹挟着，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内。

而那条鱼也从我的脑袋上蹦跶回到苹果堆上，再次斜歪着与我四目相对。

“...以上，就是我和你缔结的契约的全部内容了，少年。有什么疑问吗？”

这家伙还真敢问啊。

看着那张歪了几度的蠢脸，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我要问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自顾自的闹了会别扭以后，我缓缓开口。

“为什么我会变成魔法少女？总计77%又是怎么回事？”

“我是你力量的提供者，也就是偶像的赞助商，经纪人一类的东西。既然如此，在大方向上给予绝大部分的自主决定权，保留23%由我的要求指定，应该是相当合理的条件吧？”

“所以呢？这23%的决定，就是把我的那活去掉，让我变成魔法少女？”

“我是恶魔，虽说也是世界秩序的维护者，但给人捣乱一样是我的天性——”

“......所以？”

“——所以是的，就是那么回事。”

还挺诚实，诚实到让人犯恶心了。

我本想发作，但看在松下还在睡觉的份上，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这么着吧。

起码战斗方式，特效都很像特摄剧了，变成魔法少女其实...

也没那么难以接受，虽说还是很不爽。

平复心情后，我仔细观察起果篮里那只瘫软的古生物。

“...好吧。说起来，你自称巴哈姆特·贝西摩斯？”

虽然应该有别的能问的问题，比如这个明显就不是很公平的条款之类的。

可它的名字，或者说名讳，真的让人在意到不得了。

“在我的印象里，所谓的巴哈姆特或者贝西摩斯，应该是黑色的龙或者巨大的怪兽才对，可你却是只...”

“是只傻笑着的詹氏萨卡班甲鱼？”

“...嗯。所以该说是无法相信还是什么呢，总觉得你其实是在蒙我之类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脑海里回想起了两年前的舞台剧和两个月前的特摄剧集，可无论是哪一边的‘巴哈姆特’或者‘贝西摩斯’，都和眼前这个傻呆呆的家伙无法重叠。

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确实是见证了它比蝴蝶状星云还要巨大许多的本体，但即使是那个，也不过是一条巨大的，漂浮着的萨卡班甲鱼罢了。

像这样长着一张傻脸的家伙，真的就是所有巨兽和巨龙的原型吗？

我对此只能表示怀疑。

“我没有蒙你。既然生活在佛瞑市，应该明白的吧？‘神话生物的形态只根据原文本成立’这件事。”

“只根据原文本成立？你的意思是，原本记载你的神话[CODE]，就是将你视作这样的形态吗？

“可以这么说吧...巨大到难以置信的鱼，坚硬的肌肉，骨骼和皮肤，腰腹发力的运动方式，加上洪水泛滥也不逃跑的生存方式——或者说死法，把这些要素和时间久远结合起来，最后得出巴哈姆特·贝西摩斯其实是一只巨大的萨卡班甲鱼的结论，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原来如此。”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家伙给出的理由说服了我。

虽然有点离谱，但如果是按照佛瞑市的规律在运行的话，到也确实是合理的结论。

我所在的这个佛瞑市，是我所居住的岛国上的一个结界都市[AREA]，也就是给１９９０年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后，无家可归的战败天使，恶魔，幻想生物之类的东西租住的特别行政区。

而这个地方最重要的一条规律，或者说戒律[DOGMA]，就是为了方便，将神话生物限制在与书面记载相似的形态中的结界[CODE］。

因为[CODE]的存在，本来可以变化成无数形态的神话生物，会被文本描述限制到只剩下1种形态，以方便管理。

虽说大部分情况下，管理系统都会出于对美观的考虑，优先选择类人形态的文本对神话生物进行限制，但如果是从来没有过官方记载的类人形态的家伙，就会被结界变成‘最接近原本描述’的样子。

所以，巴哈姆特才会变成萨卡班甲鱼，即使所有人都相信其实不是这样。

“...然后呢，所谓的‘德斯伊格尼’又是什么？”

在得到第二个问题的解释后，我偏过头，重新向萨卡班甲鱼发问。

既然它提到了佛瞑市，那么这个，就应该是必须的问题。

本来，在战争距今的这34年间，佛瞑市的市民们，虽然种族各不相同，却也已经磨合得相当融洽。

但就像轻小说或者特摄里一样，总有人试图破坏这个地方的和平，那就是同样属于战败方的月面G帝国残党，以及怪人。

之前被我一脚踹成渣滓的章鱼，就毫无疑问的，是属于G帝国残党的一员。

但是很奇怪，非常奇怪。

一般来说，帝国残党的怪人，都是不屑于袭击学校这种小地方的特危怪人[ABANDOS]。

常常出没于街头巷尾的那些低危绑架犯，一多半都是用被称作‘第六类兴奋剂’的药粉变异，对社会有这样那样不满的小混混变成的普通怪人[ORDINARS]才对。

紧身衣英雄们能处理的敌人，也多半指的是这种。

然而那天和我战斗的那家伙，却主动跑到学校里吓唬小孩？

“我之前打倒怪人的时候，他提到过‘D能源’这个字眼，这和消灭他们的理由有关系吗？”

这实在是...反正不像他们的一贯作风。

只能等萨卡班甲鱼先生给我一个答案了。

“你很聪明，还记得条款一里提到的‘试图逆转熵增公理’吗？”

好在，巴哈姆特没有藏着掖着的习惯。

只在我问完问题之后，抬起鱼头正着瞅了我一眼，就又躺回去，回答了这个问题。

“德斯伊格尼就是月面G帝国中，负责这项研究的部门，也是恶魔召唤部门。而他们在研究的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从人类的恐惧心中提取负面能量，以此来减少能量的无序化。”

“呃，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坏事的样子？虽然我不是很懂，但伤减意味着宇宙的寿命延长，应该是好事吧？”

“如果仅限于此，那么确实不是坏事。但是少年，还记得条款的后半句吗？”

“...‘扰乱宇宙的定义’。”

“没错。”

它说到这，又把鱼头抬了起来，转向了电视的方向，将数份文件和照片投影在了待机中的电视屏幕上。

“德斯伊格尼的研究，说到底，并不是通过正常的手段达成的行动，而是使用了从恶魔改造而来，能直接利用情感能量的半魔怪人才得以完成的。”

我看着那些文件，脑内一团杂乱。

用恶魔改造出的怪人？情感能量？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我带着困惑的眼神重新望向甲鱼，但它似乎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达成文明的推进，这并没有错。问题是，恶魔这一存在本身，例如我，就是超越了宇宙定义的存在，而借助这种存在达成的推进，是与宇宙的定义相悖的。”

它还在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着，全然不顾接收过多信息的我的感受。

“——而如果你听不懂，那也没关系。因为我可以给你一个更具体的，必须去消灭他们的理由。”

说到这里，它看向了我。

估计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它停顿了一下，用魔法选中了七份文件中的第三份，在电视的屏幕上放大，冲我摇了摇短棒似的尾巴。

是叫我去认真看的意思吗？

我眯着眼看向那些文字和图像记录，脸上的表情逐渐转为难以置信的愤怒，以及厌恶。

——尸体，被残忍杀害的尸体，不成人样的尸骸，已经认不出是什么的肉块。

——数以万计的人的尸体，血色头颅堆成的山峦。

照片上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科学仪器，全部都是刑具，还有过去能被称之为人类的，那种东西。

简直就像是...

我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我别过头去。

“这些是上次大战时，这个部门在欧洲中部所做的，试验记录之一。”

“大屠杀...”

“就是这么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它在说完后，立刻驱散了那些投影，转向了我。

“你有什么想法，少年？”

我听见他的提问，低下头，攥紧了空出来的左拳。

尽可能压制住声音中的情绪，却仍能感觉到喉中的震颤。

“...我一直以来，都很讨厌做出这种事情的家伙。”

大屠杀，人体实验，占了这两项的家伙，才不配活着。

“哪怕那是我自己国家视作英雄的人，在我眼中也不过只是条靠作恶取乐的狗。”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相当的可怕，一定是不想让松下看见的表情。

就像在上这个国家的历史课，或者从热门的漫画里读到，要么就是从这个城市的英雄嘴里听到的，狗屎一样的，关于战争罪行的责任推卸和自我满足时一样，是相当可怕，极为冷漠的表情。

但没什么所谓。

因为现在的我的愤怒，一定是正确的。

就好像任何拥有良知的人的愤怒，或者科学家骑士对外星混蛋的愤怒一样。

“所以，我的答案很明确——”

深呼吸，一口气。

我抬起头，重新看向巴哈姆特。

自称巴哈姆特的萨卡班甲鱼。

虽然这个场景说不出的不对劲，虽然变成的是魔法少女，虽然还不知道它能否被我信任，但那都已经没所谓了。

如果能亲手把做出这种事的人渣垃圾送进地狱，那我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行。

“——我要杀光他们，一个不留。所以，能搭把手吗，巴哈姆特？”

我颤抖着，挣扎着仍未恢复的身体，向他的鱼尾伸出我的左手。

“可以吗？”

“说可以不可以的，你的义务本就是如此，所以少年，你本来也没得选。不过嘛——”

它的声音依然没有感情，却像是理解了感情那般，把尾巴放到了我的手心。

“——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它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不会要求你信任我...但处刑人啊，只要你愿意，那么巴哈姆特·贝西摩斯乐意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