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酝岛,绯木村。

拥有一艘渡船的老人推开房门,看见床上的家伙依旧没有动静,叹了口气。

五天前的那一场大雨中,源源不断的祟神进攻绯木村,安国公和宫司大人共同保护了村民。

后来蛇首之地卷起了一次从未有过的风暴,驱赶了乌云。

那些祟神就再也没有出现。

风暴将一个穿着愚人众服饰的士兵甩到了绯木村附近,刚好落在老人的家门口。

心地善良的老人便收养了昏迷不醒的士兵。

足足五天过去了,士兵就这样躺在床上,粒米不进,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还有着极其微弱的呼吸,老人都要以为这是一具尸体了。

“要是明天再不醒,就把他交给海祇岛的军队。”这是村长的原话。

愚人众的口碑一向不好,收留一个愚人众士兵,无异于给村子贴上可疑的标签。

村长即便心有不忍,也要为其他村民考虑。

老人照例撬开士兵的嘴,灌进去一杯热水,然后扶着他躺下。

“哎。”

老人再次叹息一声:“小子,明天要是还没睁眼,那就别怪我把你交出去了。”

白光闪过。

窸窸窣窣,被褥和衣物摩擦。

老人听见了动静,惊讶地转头望去。

那士兵居然醒了,支起身子,正虚弱地喘息着。

沙哑至极的声音响起。

“这里是绯木村吗?”

老人警惕地站起身来,后退两步,伸手按住别在腰间的一把柴刀。

在稻妻,愚人众的口碑就是这么差,连愿意搭救的老人都不得不提防着醒来的士兵。

“我没有敌意。”士兵颓然地抬起手作投降状:“请问能施舍点食物么?”

老人见士兵确实是没有力气作乱,也就放下了戒备心:“我去给你熬点米粥。”

“谢谢。”

倒还算有些礼貌。

老人转身离开房间。

士兵,或者说逃出生天的雷电国安,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他闭上眼,检查这具新身体的状况。

很不好。

刚刚夺舍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一具尸体,四肢僵硬不说,肢体上还四处有着被针线缝合的伤疤。

而且,作为一个愚人众,居然没有邪眼。

好像几天之前,在离岛的港口,也有一个拿着火铳的愚人众没有邪眼,自己还顺手帮了他一把。

“结果还是没能回去啊。”

自己的灵魂根本就无法占据人类的身体,现在却能夺舍士兵,就说明在诅咒看来,这具身体已然属于非人的生物。

后面发生的事情,尽管雷电国安没有继承记忆,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无非就是因为没有邪眼,被博士抓走,当了试验品,被改造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虚弱,无力,头昏眼花。

饥饿。

但是最少最少,能作为人类活动。

就像奥罗巴斯说的一样:“能当人,何必做鬼呢?”

很快,老人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士兵在老人的搀扶下起身,啜饮着白花花的米水与泡发的稻米。

热流进入身体,唤醒了干涸的生命活力。

获得了能量之后,罢工的器官们再度开始工作,带着伤痛运转起来。

“嘶......”士兵倒吸一口凉气。

他本想将一碗米粥全部喝完,老人却阻止了他,只让他喝下小半碗。

老人淡淡地说道:“饿太久的人,是不能突然吃那么饱的,不然身体会出事。”

有救济粮,老人不至于吝啬这点稀饭。

士兵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宝贵的经验,只有经历过饥荒的人才会知道。

“谢谢你。”

老人拿出随身携带的烟杆,点燃烟草,吸了两口,有些唏嘘:“以前,我当过幕府的兵,和海盗打交道,在一次战役里和军队失散,漂流到附近,就像你一样,被村子里的人捡到了。”

士兵带着痛楚咳嗽两声,低声问道:“后来呢?”

老人的背影略显佝偻:“幕府那边,大抵是觉得我死了,也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我就在村里住下,一住就是几十年。”

“绯木村的条件不怎么好,但是住在这里的人都不差,不会因为你是外人就对你摆脸色,住得久了,也会习惯这儿的生活方式的。”

“安国公近些年也给村子发各种补贴,不管做什么,只要待在绯木村,终归是不会饿死的。”

老人用自己委婉的方式劝说士兵留下来,一如他当年选择留下来一样。

年轻人们总幻想着热血的战争,投身其中,想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事实是,数不清的生命在各种争斗中逝去,名为战争的可怖绞肉盘滚滚转动,碾碎了他们可笑的梦想。

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他们。

通过先后两次致谢,老人能看出这个愚人众的本性不坏,也就起了恻隐之心。

安国公......

在他漫长的旅行中,很少对一个名字或者称呼有什么归属感。

死去了,换一副身体,那就是新的开始。

但是这次不一样。

雷电国安这个名字,已经影响了太多人。

士兵问道:“在你们稻妻人心里,安国公是怎样的一个形象?是神明,还是国家的支柱?”

老人看向窗外的晴朗天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

“你知道所谓的‘头七钱’么?”

士兵点了点头。

“安国公说,这是发给死人用的摩拉,每个人一生都只能领一次,用来置办寿衣和墓碑。”

老人用烟杆指了指村子后山:“那儿,是个乱葬岗,不知道多少穷得叮当响的家伙葬在那儿,无一例外,都是在死前穿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埋在一块刻有自己名字的石头下面。”

“年轻人们都觉得这个钱很晦气,宁愿用自己的钱给家里的老人置办;但是真正要死的人,都觉得很好。”

“有个老家伙,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手上又没有什么摩拉,一咬牙,背着家里人跑去领了头七钱。没想到第二天,就躺在床上没了动静。”

老人偏头看向另一处床榻,神色复杂:“被人发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装有摩拉的袋子。”

士兵不明白老人想要表达什么,却也没有出声打断,默默地倾听。

“像我们这样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突然死掉,也就连带着会操心自己的后事,变得疑神疑鬼。”

“自从有了头七钱,一想到自己哪怕不明不白地暴毙在家里,也会有一笔摩拉专门用来给自己买寿衣和墓碑,就心安了许多。”

士兵轻声说道:“这只是小事罢了。”

老人摇了摇头。

在战争中失去儿女的孤寡老人们,再也不用躲在家里等死,再也不用拖着一把年纪的老骨头去劳作和乞讨。

有救济粮,也就有了饭吃。

有头七钱,就能在墓碑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有一个人,站在天守阁,心里还惦记着行将就木的老家伙,用行动告诉这些人。

稻妻不会忘记他们。

这怎么算是小事呢?

沉重的大力拍门声突然传来。

门外,中年男子呼喊道:“那个兵醒了没有?!”

老人挺起脊梁,高声回答道:“醒啦!这小子捡回一条命!村长你放心,不是坏种!”

老人收起烟杆:“我去和村长讲两句话,你就在床上躺着休息,莫乱动。”

士兵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老人指了指窗外。

“安国公,大概就是稻妻的天。”

老人离开了。

雷电国安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他细声自言自语。

“果然,还是那副人偶身体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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