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日落后了,不需要抬头看钟,时间大约是七点,其他人家应当正在其乐融融地看着电视中定时播出的每日新闻。她则理所当然地不见踪影,唯一的痕迹是桌上留下的便条纸,但我不会再次怀疑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毫无踌躇地在睁眼时接受这一切并照做,很奇怪吗?我现在完全不觉得。

『房间号是410,记得向前台提问。』,那张便条纸上这么写着。

那我就当作忠告收下了。

日落与日出即是切换的界线,身躯的行动变得令人舒畅,不假思索。无意识地驱动四肢,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走出公寓的大门。

想起来了,寻人启事中那家旅馆的地址距离这里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身体先于思考,指令已下,双腿迈开,我径直走向了最近的公交车站。

七月的暑气在昏黄的余晖中令人焦躁不安,阴影的角度绝佳,被林立楼宇所裹挟的橘色无人街道沉浸在随时都可能被童年时臆想出的怪物吞噬的氛围中,让人怀疑起沙池内尚在游玩的幼童的精神到底有多坚韧,亦或是成为了大人的自己到底有多疑神疑鬼。

站在站台前无所事事会容易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脑中像是一团乱麻,但思绪却又微妙地有着章法可循。

至于公交车到站后的路途则没什么好说的,天色越发地暗下来,街灯之下的喧闹景色比起数十分钟前的儿时噩梦来平淡无奇得多。

那是这条偏远街道唯一称得上寂静的时刻,夹在白昼与黑夜之间的短暂一瞬。

下车吧。

有些肮脏的街道和招牌是廉价旅店的标志,不如说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我从闷热的暑气中转入霉味充盈的冷气室内,并象征性朝着前台人员询问。

“不知道,听说之前来的警察也没有结果,报案人的报出的房间号是410,但咱们这小旅馆一层只有九间,搞不好从头到尾就是闹着玩的......等等,你谁啊?”

区区一个外地女大学生失踪的案件还是能够置之不理的,辛苦诸位人民公仆例行公事了。

问话这一行为仿佛是触发开关,前台的座机电话及时地响了起来。

“需要什么服务......哦,嗯......好,我知道了,好的。”脸色缓和下来,抬手接起电话,人到中年的服务业人员还真是擅长即时转换心情。

“原来您是四楼客人的心理医生吗?真抱歉我有点儿不识抬举......楼梯在您右手边。”放下电话后,换上一副笑脸朝我赔罪。

事前打点到位,可谓充满诚意。

楼梯间的霉味比起大堂更是让人不适,吊在天花板的廉价灯泡也忽明忽暗地闪烁,墙面和地面都布满了蛛丝般的细线,又或许是某种霉菌长时间不清理的结果。好在灰色水泥阶梯的触感干脆而平滑,总算是有能让人冷静下来的基石。

重复三次转身动作,目的地只剩走廊这约二十米有余的距离。笔直的走廊左右各四间,尽头处则是409的门牌。

走廊内色调暧昧的灯光比起楼梯间还要昏暗,但起码足够安定。适当的昏暗灯光有助意味不佳的生殖行为,聪明的安排。造作的甜腻嗓音充耳可闻,但隔音其实也不是那么必不可少,不如说适量的撩人声响直接充当了他人的调味品。真是越来越懂行了,我。

走向走廊的尽头,随后在409的门前停下。

尝试性地拉下门把手的瞬间,走廊的景象蓦地变过颜色。

廉价装潢组成的通道一下子转变为如同先前的楼梯间般毫无修饰的冷灰色水泥质地,暖色的安定灯光扑朔着明亮起来,视野中拓展了好几倍的走廊仅余自己一人,焦躁指数翻倍。像是拷问室一样的阴冷触感与空旷无助让身体起了鸡皮疙瘩,但手依旧不听使唤地拉下了门把手。

早已换上“410”门牌的异质金属牢门没有门卡也能轻易推开,内部的房间一如外部走廊,空旷而无机质。

是从何时变成这副模样,又是从哪里呢?房间的正中趴着一具枯槁的形体,除此之外甚至不存在任何——哦。

天花板上的蛛丝封死了一具徒有人形的物体。

没法从严密的灰白色中看出这究竟是谁,但我也并没有时间细细观察。

“你是心理医生,对吧。”趴着的形体朝着我平移了过来......咦。

我说啊,心理医生铁定治不好你吧。

从两段球状躯体延展出的四肢,不,不对,这才不能叫什么四肢。

八肢?

固定在前段末端的五官尚保有着人脸的轮廓,看得出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性,但那之后理应出现的其他身体部分呢?我只看到一只大得恶心的青色蜘蛛啊?这里难道是澳大利亚吗?澳大利亚会出现比人还大的蜘蛛吗?

“我等了你好久,一听到你出现在前台就赶紧给你解围了。那个前台大妈没有太为难你吧?话说你还挺高的嘛,而且好像还很年轻,咱们应该有共同语言吧,太好了。”

不,你看谁应该都很高吧。

“嗯,我倒不是什么心理医生。你见过这种残疾到家的人也能做上心理医生的例子吗?”

“可镜海小姐说你能够帮助我治好自己的心理疾病啊......难道你是冒牌的吗?”

“啊,我确实能治好你。”

虽然是这么说......虽然心理问题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造成生理的病变,但你还是省省吧,就算是新一版的DSM-Ⅴ上也不会突然多出症状是变成蜘蛛的心理疾病。

你只是来不及医治,最后成了别的什么而已。

“那我们要去你的诊所吗?还是就在这里做些什么疗法?”蜘蛛前段的人脸做出让人反胃的谄媚笑容,鸡皮疙瘩越来越多了。

“我们哪里都不去,什么疗法都不能用。让你白期待了。”

“可我想治好这个病啊!”

似乎看见了从地面缠绕上脚跟的粘稠丝线。

“我想治好!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是这样的!我突然变成这样不就是因为心理问题导致的病变吗?我很清楚啊!很听妈妈的话但她还是会狠狠地打我就会变成这样对吧!可是妈妈很辛苦,我不能不听她的......可是我,可是我忍不住,而且她真的人很好,她说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地方生活。我不过就是离家出走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只要治好我,我就可以继续带着她生活!”

脚踝处确实地感觉到了尖锐的痛感,脑中生出被钢琴线齐整地斩首般的尖锐意象,好在对象是自己的腿脚。

情绪高涨的蜘蛛人真是危险。

四周的墙面开始不停地冒出成股的灰白蛛丝,而地面上更是早就布满了同样的分泌物,至于绕上身体的那部分,我的下半身早就被勒到血流如注了。

“好好好——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悲惨往事,但能不能先冷静下来?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啊。”

四周的丝线似乎确实有着如同金属的硬度,摩擦地面与墙面生出的声响比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腿部肌肉还要让我恐惧。

“你看,比起心理疾病这种自己要负担一些责任和苛责的说法,我觉得干脆说自己变成了可怜的怪物会少一些压力啊。”

终究是推脱责任就会感到轻松的动物嘛。没法理解的超常现象会被人说三道四,心理疾病也会,所以不如换个大家彻底没法理解的说法更能转移愚昧大众的注意力对不对?搞不好还有小孩子当你是变身系英雄咧。

“你不懂!我根本不是怪物!我只是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我明白自己精神有问题,所以我才想要改变啊!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让自己开心,可只要妈妈在我就没法做,我只好勒死她啊!”丝线越来越紧了,血好像流得有点过多,但总之还能站住,真是太好了。

“那她呢?”趁着上半身还没被勒住,我指了指天花板上的人形轮廓。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听了她的在这里和她准备第二天用钱买车票逃跑,可是半夜里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她比我还早醒,手里还拿着我包里的那些存款。我刚想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却主动像妈妈一样狠狠地往我的后脑上打......然后再反应过来就是这样了......咦......?”

好,可喜可贺,总算理清楚发生什么了吗。大概是听说了钱财的来源想要趁着夜色逃跑,啧啧啧,不管是拿不拿那份存款,被发现大概都会被杀掉吧。我不禁试着体会起她死前做出的艰难决断来。骗人钱财的女人所拥有的末路真是刺激无比,要是他睡得熟些,我今天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呢。

“不是——!不是,不对,我没有......她没有这么做!这一定是我生出症状来以后的认知错误,你只要给我做好疗法就可以回归原样了!她现在一定还睡得正香呢!快,趁他没醒来快治好我!”

没有什么疗法能够在一觉的时间里治好变成蜘蛛的病吧。

“那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蜘蛛?”

“我很喜欢蜘蛛侠的设定,你知道吗,他虽然贫穷又没有双亲,但是他的姑妈和女友很爱他......我真的很羡慕他,然后镜海小姐说——不,不对!我不要和你说这些!快治好我!”他的脸色先是悲切而怀念,随后又换回了让人恶心的扭曲模样。眉毛和刚毛拧在一起的样子真是让人密恐发作。

刚进门的时候还说我们可以有很多共同语言呢。不过既然那么喜欢,干脆变成那样不好吗。

“求求你了......她已经开始有味道了,不快点的话......这个家就呆不下去了......”身上的丝线随着突然软化的语气松了下来,甚至能够迈开步子走动。火气终于撒完了吗,我可是快休克了。

把旅馆当成家的话,也就是说之前要远走高飞的愿望完全放弃了吗。

毕竟还是认识到自己没法带着尸体走出这里吗。

当然了,得到能够把房间直接变成这副模样的能力,呆在这里反而比执行远走高飞的原计划更好。

可惜我根本没有准备什么疗法,也没有能够说动怪物的口才。

浪费了你难得的冷静真是不好意思。

“好了,说到底我不会治你的病的。就这样,你要是足够冷静也能接受的话,就帮个忙,配合一些吧。”

“——”他的眼神冷却了下来,面露杀意。最后,什么也没说,八条手臂啪哒啪哒地朝我挪了过来。

不要啊,凑近看什么的不要啊。

丝线重新缠上了我的双腿,即使试图逃跑也无法找到有效的落脚点。整个房间全都是的话,也就是死路一条的意思吧。

异质的蛛丝一路缠上我的脖颈,顺便将我绊倒在地。视野与他处在了同一高度,也意味着那张直接接在一人大小的蜘蛛前段的怪脸与我现在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

凑近了看真是能让人把白天吃下去的肉都吐出来。

感觉到丝线突然收紧的力道,而我的头颅也就此被压倒性的压强齐齐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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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臂反转,整齐地从肩部脱落。

没有双眼,没有嗅觉,没有任何感官,但那也并不必要,距离目标不过十数厘米的我就是最好的传感器。

木制的光滑球状关节哗啦啦地响动,仿佛响尾蛇的尾部那般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但不同的是这并不是警告对手,而是直接布下死亡。

末端的指节无视人类规律般来回伸缩,又仿佛百足虫般在蛛丝上挠动。

无法移动的我已经成为了多余的累赘,它们现在需要的是面前的非人之物。

已变为捕食器官的手部大大张开,以不容反抗的力量啃食起面露惊恐的人面蛛的躯体。

——乖。

这就是今天的晚饭,喜欢吃小虫子吗。

“我知道的,你的秘密。”

脑海里想起这句话的我,趴在地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是就会在白天捉弄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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