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天是水手最不喜欢的天气。
第一次遇到暴风天气时,尤里恩吐了。
现在他也只是勉强能适应狂风骤雨,尽量表现得面色如常。
本以为北上不冻港的这段航程当中,不会再出现意外,结果还是失算。
前有雷暴。
在风平浪静地航行了几日之后,“不义之师”号不可避免地遇上了一团乌云。
刚开始没有谁把小小的风浪当一回事,直到船只颠簸得像在海面上方飞行一样,人们才意识到了问题。
罗盘和船舵疯了似的转动。他们花了比平时多几倍的功夫,在绳梯上攀爬,各种控帆,还要根据风力看情况把主帆收起来,防止桅杆断裂,或者船只侧翻。
船上的木匠跑上来报告,船只底部破了一个小窟窿。
这说法显得骇人听闻,但距离沉船还远着,水手们被要求去下层船舱舀水,在那个洞补好之前谁也别想歇息。
尤里恩拎着桶跑向下层甲板时,忽然感觉脚踝被一只小手抓住,紧接着脚下的木板掀开,巨大的力量让他摔进了一个地窖里面。
“卧槽?!”
此刻船上已是一片混乱,其他人没注意到他的消失。
只是他原本就紧张于风暴,又遭遇未知情况,不由得骂了出来,挣扎着想出去。
“嘘……是我,给我安静一点啊。”熟悉的女声让尤里恩放松了警惕。
颤巍巍的火柴划亮油灯,黑暗的密室中亮堂起来。
“这地方怎么回事?是你在下面挖的一个房间?”尤里恩看到了希尔的脸。
这个狭小的地窖,他必须要缩着身体才能呆在里面,乃至于和她共处于尴尬的距离。
地窖之内有一些架子,瓶瓶罐罐,一堆脏衣服,一些稻草垛,还有些……大概是沙子之类的灰尘。
不愧是在船上潜伏许久的女海盗,连这种藏身地都做好了,之前用来躲着的仓库看来只是个临时的。
他严重怀疑初次遇到希尔时,她压根不需要他的帮忙,只是在逗他而已。
当然那副饿得快死的模样不太像是装的。
希尔虽然很强,但她的这份强大似乎有限制条件,越和她相处就越能感受出来。
她说自己想要夺取船只,必须借助他的力量,这也是她接近他的原因。
随后他又皱起鼻梁。
因为在少女身上闻到了一股劣质酒精的气味。
海上淡水储备有限,而且很容易变质;酒精恰恰相反,由于其越放越醇厚的性质,在物资匮乏时期,会成为水手们公认的饮用水。
尤里恩去过排满酒桶的大仓库,以贵族的品味而言,他觉得那种酒味道很糟。
希尔偷偷地跑去喝酒了?
她可以去偷面包吃,偷淡水喝,尤里恩一点也不担心她的主观能动性。
但她偏偏喝了酒,难道是在借酒浇愁?
灯光点燃后,他面前的少女堪堪跪坐在地,双颊泛红,满脸汗水,因为过量摄入酒精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她身上穿的是尤里恩之前找的那件男式服装,但是个子太小,上衣被她当成裙子穿了,下半身露出洁白的小腿和半截大腿。
“你喝了多少?”他只好问。
“不多啦……就一大桶而已!”希尔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
船上的酒度数很低的,但也经不起她霍霍,而且少了这么多不会被发现吗?
“你的手真冷。”她凑了过来,整个人晕乎乎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衣服上还有一股味儿,怎么,到海水里泡澡了?”
不光如此,酒品也很差。
尤里恩退无可退。
这个隐藏空间实在太小,船只整体还在剧烈晃动,而头顶上依稀传来人的脚步声,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那是因为我之前在甲板上被打湿了。”他拧着袖子上的水解释道,“你把我拽来这里做什么,我在舀水。”
虽说是有其他水手在代替他忙碌。
“我要和你说重要的事情。”她脸色酡红,灰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疑虑的光,“你对海娜拉有什么看法?”
尤里恩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听到这个名字,却有所醒悟。
离港的时候,他只是对鲛人有所牵挂,现在牵挂演变成了担忧,思念开始加剧。
每个水手在海上都或多或少对亲人产生这种感情。
海娜拉的生活被安排得很妥当,她想要什么可以自己去买,她的伪装毫无破绽。
可是,假如她还是被发现了,会不会被重新抓回去当奴隶?
假如没被发现,那些钱够花几年,可之后的许多年又该怎么办?
到处都是问题,但是他没办法保证,时间很短,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担心她。”他想了想,说道。
“她喜欢你。”希尔直截了当地说。
听到这句话,尤里恩一时间愣住,只觉得内心的幻视全都改变。
喜欢?这个词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具有很大的分量。
以前他不曾过度解读她的一系列行为,而今细细品味,汗流浃背了。
他仿佛看到告别那天早晨,海娜拉侧睡的脸蛋,水嫩得让人只想掐一把,黯蓝色的头发四散开来,还有她嘴里呢喃的梦语“不要走”。
这一切脆弱而不堪一击,如同一张铅绘肖像,随时可毁于自由港湾的熊熊烈火之中。
“操了……”他身子整个放松下来,犹豫地问道,“你没有骗我吧,虽然我的确救了她,可是我们种族都不一样……她真的,有搞清那是爱情吗?”
“人和鲛都可以通婚,她怎么不能喜欢你了?你想想,你是她接触到第一个友善而强大的人类呀,还对她这么好,不找你找谁去?”希尔说这话显得有些不情愿,“她有亲口跟我说哦。如果你准备回应她的话,肯定要回自由港湾吧?协助我夺船,我就可以帮你实现这一点。”
尤里恩又开始攥拳,反复数次以后,他的眼神沉静下来。
“她的心意,我会去确认的。毕竟改变她生活与命运的人是我。光靠这十几天的适应对她来说完全不够,虽然她很谨慎,也难保未来不会暴露,我还得回去,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也许……可能,得掌握航程的主动权。”
他豁出去了,这个怎么都像是情债的东西,以后必须要想各种方法解决掉。
船只又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有一道大浪打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这样的震荡真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