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明日的元旦，我会携家妻和另一小女一同来拜访的。希望您能告知她，预留出一些时间。”
电话中传出了男性的声音，正是之前曾拜访过老刀的男人。老刀蠕动了一下嘴唇，在对方“那就先这样吧，期待周末的见面”的话语下，最终叹着气，挂断了电话。
心脏在因为年龄变大而逐渐瘦削的胸膛中，一下一下地跳动着，鼓动起周围的肌肉，让他一时之间不由得捂了捂胸口。
医院的报告，自己藏着，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如今也将那电子版的单子存在手机上，放着。
没什么好不安的……丫头是个好孩子，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自己都不会反对的。
然而越是这么安慰自己，心中的烦躁就越是无法平息——老大不小的家伙了，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害怕着什么啊，老刀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手机屏幕的荧光在他的脸上框出白色的痕迹，让皱纹变得比平时更加明显和深刻。他有些不太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最后看了一下壁纸，然后关掉了手机。
壁纸上是小时候的千绘理——当时的外面，记得正是下着雨的阴暗天气，而千绘理则是在院子的草地上发现了一只青蛙，并鼓着脸蛋跟在后面观察着它的行踪。
青蛙一跳，千绘理也一跳，身上披着的白色雨衣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她很认真地在盛满露珠的草地中间，看着同样身为绿色的小家伙的样子。
地上的积水深浅不一，千绘理的身上也弄得全是泥巴——老刀则是在一旁拄着伞，笑容满面地为小小的千绘理拍下了照片。
似乎注意到了老刀的动作，小千绘理在此刻转过头来，用“被我发现了！！”的震惊表情，一边鼓着脸一边用手指指向老刀的方向——
“咔擦。”
于是这张照片，陪伴了老刀近十年的时光。
“吱呀——”
被老刀向后所依靠住的椅子，发出老朽木板特有的声音，仿佛他内心的叹息一般。将手臂盖在脸上并向后仰躺——这么持续了一会儿之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向着自己的卧室一步一步走去。
今天下班比平时要早一些，所以丫头还没有放学。老刀就这么独自一个人在这栋老房子里走着，慢慢地，走着。
只有一个人在的房子，连空气都比平时要沁凉一些。
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房门，一眼就能看见的，便是放满了图书的书架。老刀宛如被感召一般地，迈着有些不自觉的脚步，走到了书架的前面，抬头一排一排地看过书名。
《零食魔女的茶话会》、《三个光之巨人的故事》、《人鱼公主沙耶香》、《姬子的课堂》、《白色公主和86号地域的伙伴》、《高性能萝卜子之旅》、《白姬和黑笔的图画冒险》……
每一个都是孩子们从小读到大的温馨童话——老刀小的时候在书店借阅着这些书，只是为了看上面的插画——而到了后来，他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念上面的文字，让他能看懂图画的意思。
再到宛如昨日的那些晚上，他给怀里睡眼朦胧的丫头念故事，哄她睡觉，然后重温这些内容。
刚捡回来时的丫头，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入睡啊……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老刀，用小小的手，紧紧抓住老刀的衣角，即便到了入睡的时候也一样。
没有睡着……没有睡着……！
她的脑袋滑动了一下，紧接着吃惊地抬起，仿佛要确认什么一般地看向身旁的老刀，用手攥住他的袖口，祈求他不要离开般地瞪大眼睛。
自己还很精神——她这样子，露出惊恐的神色。
那时的她啊，已经知道了“遗弃”和“流浪”的概念了啊……
每到这时，老刀就会继续讲手中的绘本念下去，或是干脆重新读一遍，温柔地读一遍——看着千绘理小小的脑袋又逐渐地变低，变低，手上的力道也变小，变小。
她很困了，但她不敢睡着，不敢放松。
“晚安啊……”
在反复折腾几次后才终于皱着眉头睡着的丫头，手上的力气也终于放开了。于是老刀便悄悄地起身，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悄悄地退出房间。
似乎想到了那时的样子，老刀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但却并没有力气笑出来。于是，他的嘴角最终还是只能脱力一般地垂下，只留下疲惫的眼角。
老刀用手摸过一册一册的书，每一本，他都能回想起当时讲给千绘理听时的样子。他的手指慢慢地顺过去，在书本之间的空隙稍微深入，然后又出来，仿佛能摸到时间的痕迹。
他的意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唯一清醒的，或许是那些还会呼吸的皱纹吧。随着微弱的动作，越发深刻。
明天晚上，便是元旦了呢……
他头上的白发动了动，似乎有什么分叉被弹开了，缓缓地弯了下去，逐渐归于寂静。
像个雕塑一样，在这个因为夕阳下沉而逐渐昏暗的房间，静静地默立着。
哪里是丫头离不开自己啊。
分明，是自己已经离不开丫头了啊。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便宜手机，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也变得坚决了起来。
至少，要在最后这几年……
*
*
“我回来了……老刀——？在家吗？”
千绘理在玄关处脱下了鞋子，换上自己的拖鞋，一眼就看见了老刀的脏鞋子——身后的小白雪则是关上了门，弯腰取出客用的拖鞋，慢慢地换上。
怎么不开灯……
千绘理将玄关处的电灯开关打开，让一楼变得明亮起来——已经十二月多的天气，太阳落山也提早了，回到家里就要开灯才是。
而这时，二楼才传来慢吞吞的动静，随着关门的声响，老刀的身影也出现在了楼梯口的地方，向着下方看来。
“爷爷晚上好！”小白雪连忙开口向老刀问好。虽然老刀说了好几遍，让她不需要这么拘谨，但她还是坚持着打招呼之类的行为。
“哦哦，回来了啊……饭已经做好了，来吃晚饭吧。”话刚说出口，似乎有些沙哑和黏痰，于是老刀咳嗽了几声才将话说出来。
他一走下楼梯，经过了千绘理和小白雪的身边，打开了厨房的门。
“好——我们把书包放下就来。”
千绘理和小白雪穿好拖鞋后，便踏上地板往楼上卧室的方向走去，楼梯上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往上移动着。
“丫头。”
然而，此时身后传来了呼唤的声音，让千绘理微微侧头看向下方的老人，投递过去了“嗯？”的疑惑声。
“一会儿吃完饭后，你稍微等一下吧。老刀有话和和你讲。”句尾似乎有稍稍的叹气声。
“什么？”
千绘理一边将书包挂在墙壁的挂勾上，一边弹出身子向外喊问道，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就是，你那天晚上听见的事情。”
这句话一说出来，便让千绘理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原地，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止了下来——房间内正在洗手的小白雪看见了这个样子的千绘理，擦干了手上的水，有些疑惑地问着“怎么了？”，然后走到千绘理的身旁，拽了拽她的袖子。
“啊……”仿佛想起来怎么呼吸一般，千绘理此时才有些回过神来，眼睛慌乱地看向了露出担忧神色的小白雪。
“不……没什么。等会儿吃完饭，老刀有些家事要和我谈……小白雪到时候就先回房间吧。”
千绘理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很怪——但她没有顾及这些的余力了。恐惧、担忧、紧张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好的，我明白了。”小白雪则是眨了眨眼睛，点头应允道。她的眼睛转了转，似乎有自己的一些想法。
另一边的千绘理则是微微撇开了视线，看向了墙角的方向沉思着。到底是……什么事情？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不仅仅是因为老刀一早就知道自己偷听的事实，更是因为接下来就要直接和老刀谈话的缘故。
千绘理用力地捏紧了手中的书包，然后缓缓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