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自锚港启程的第十六日。

来自查尔蒂亚的大船已经顺着洋流,行驶在了广袤的海面上。

周遭早已经没有陆地的影子,有的只是偶尔泛起的浪花。

“嘉科长官,好消息,未来的一段时间都会是这种晴朗天气。”船体中央的指挥室内,身穿白色制服的副手正向船长做简单的报告。

嘉科船长正站在一堵墙跟前,望着贴在上面的大幅海图。

“海上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我们来的时候也预测是好天气,结果不是遇到风暴了吗。”嘉科拿起烟斗,嘴里吐出一个烟圈。

这位年逾五旬的老船长有半辈子都飘在海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海洋。

“天气暂且不论,这个季节的阿莫洋存在洋流冲汇的现象,要是碰上那我们的行程就得多耽搁不知道多少日。”

嘉科说完,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

“到时候赶不上学院预定的迎新大会,你,我,还有其他人都没钱拿。”

“这个大家都清楚啊。”副手显得有些沮丧,“哎,院长他怎么这么苛刻呢。真的掐的死死的,一点儿宽裕都不给。”

“院长什么脾气你不清楚吗?”嘉科将烟斗倒光,然后将帽子夹在胳膊下,朝门口走去。

“所以别省燃料了,紫院不差这点钱。一天补充四五次,日间保持全速。”

副手行了一礼:“明白!”

嘉科点了点头,便走出了指挥室。

对于使用燃料作为动力的船只,无论是船员还是乘客,总会时不时产生一种焦虑情绪,并且随着航行时间的推移而愈发强烈。

这是所谓的“燃料焦虑”。

船员们会尽可能地节省燃料,而乘客们会关心船只的燃料还剩下多少。

这甚至可能不是他们自己能意识到的。

嘉科作为老船长,对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

人敬畏海洋,并且深知无论多么强大的船只,在海洋之上依旧是微不足道的。

当燃料储备足够时,船上的人们才会有那么一些掌控命运的感觉。

而一旦燃料耗尽,船只就会成为一座随波逐流的孤岛,最终变成消失在海面的孤魂野鬼。

嘉科理了理衣领,向着乘客区所在的舱室走去。

不过,他深知这样的焦虑毫无意义。

由他掌舵的这艘“鸢尾号”,是来自查尔蒂亚的科技结晶,专为远航而生。

其内部的反应炉结构可以让燃料的能量近乎完全释放,达到数倍于一般船只的能源利用效率。

而被充分利用的燃料所带来的,就是强劲的动力。

嘉科有信心在日间全速航行的情况下,在二十天内见到阿莫洋另一端的查尔蒂亚大陆。

鸢尾号有着几乎全封闭的船体,露天甲板只存在于两侧很小的一部分。

他们仿佛是身处一个在海面上移动的城堡内。

嘉科船长行走在走廊上,他的身侧是透明的船体外壳,能够看到海面,极大地减少了这种结构带来的封闭感。

此时,正能看见海平线的尽头有一个橘红色的半圆形状。

那是正在下落的夕阳。

柔和的霞光透过透明的外壳照射进来,在走廊的地面投下斑驳的颜色。

嘉科继续走着,而前方就是乘客区了。

这时,一种悠扬的曲调,开始打破这里的安静。

乐曲从前方的拐角处传来。随着嘉科的靠近,这音乐也愈发清晰明朗。

如何形容呢?

嘉科并非一个很懂音乐的人,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音乐更像是在工作之余的添头。

有的时候听音乐,只是为了让当下身处的环境显得不那么单调。

可是这个……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即便是嘉科这样对音乐无感的人,也必须称一句好听。

他相信,这样的曲子如果出现在他的工作环境中,那么它绝不会是什么添头,而是立刻成为彼时的主旋律。

那时的一切,将会围绕这首曲子而存在。

到了拐角,嘉科没有立刻转过去,而是驻足稍稍停留了片刻。

在一段起起落落之后,音乐也停滞了。

安静,被还给了这段走廊。

可仅仅在四秒钟过后,伴随着再次扬起的乐曲,一个清透而婉转的歌声也随之而来。

这一刻,嘉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

平静的海面,忽有浪起。

这海浪拍打船身,不仅毫不粗暴,反而带来婴儿摇篮般的轻柔,让人不禁酣眠。

嘉科迈开步子,走过了拐角。

“褪去昨日的天真,等待海那一边的回声。梦醒时分,我仍然竭力追寻可能。”

少女倚靠在立柱边,怀抱着茫弦。她嘴唇轻启,哼唱着歌词吗,手指在琴弦上跳舞。

霞光穿过透明的船壳,映照她的侧脸,如梦似幻。

但看到嘉科,她指间的乐声却戛然而止。

“哎呀!”嘉科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赫冉敏西奈小姐,为什么不再演奏了呢?”

“船长先生啊。”和嘉科形成鲜明的对比,赫丝奈倒是一脸无所谓,“因为这首歌比较特殊,我喜欢自己唱给自己听,有人的话就唱不下去了呗。”

说完,她弯下腰将茫弦收入布袋子里。

嘉科皱着眉,双手环抱:“我是不懂音乐,但音乐难道不就是表达出来给别人听的吗?”

“船长,看来您是真的不懂音乐。”

赫丝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收拾起来。

嘉科摊了摊手:“好吧,可是这次我得问一问了。赫冉敏西奈小姐,每到这个时候你都会在这里一个人自弹自唱,而不是在乘客区享用晚餐,是因为有哪里不适应吗?”

“您叫我赫丝奈吧。”

少女将布袋子提起,然后朝着乘客区走去。

嘉科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于是只能跟在后面,心中不免疑惑。

查尔蒂亚紫院,作为查尔蒂亚的顶级学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出团队去往阿莫洋另一端的阿伯米纳森大陆,在那里的各个国家寻找优秀的人才。

但这绝不是毫无计划地乱找。

事实上,在鸢尾号启航之前,紫院就已经在那片大陆上物色好了目标。

靠的,是查尔蒂亚在大陆各处安置的“探子”们,他们可能花费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不遗余力地寻找并观察一切那些可能在未来兑现价值的孩子们。

他们被称作是“候选人”。

而之所以是孩子们,是因为年纪小,对国家文化的认同感还不够强,和那片土地的联系还不够紧密,因此这种联系也更容易被切断。

孩子们的人生还有许多选择的可能性,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是前往查尔蒂亚呢?

所以,鸢尾号的乘客,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确定了。

邀请函,在更早的时候被发往了候选人的手中。

赫丝奈就是其中之一。

嘉科作为船长,也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他当然清楚自己要带回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赫丝奈的家世,家庭生活并不幸福,甚至可以说是糟糕。她的母亲早逝,父亲酗酒,兄长虽然在码头做工,但是成日鬼混,根本存不下几个钱。

在这种情况下,赫丝奈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而作为一个学生,她的经济来源是什么呢?

一开始是酒馆驻唱,然后是正儿八经的专场演出。

从这方面来讲,赫丝奈的赚钱能力甚至超过了那些普通职业的人群。

某种意义上,她在那片区域的酒馆里,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偶像了。

当时看到这部分的资料,嘉科就产生了一丝钦佩。

这是她的能力,也是努力的结果。

但另一方面,让嘉科感到不能理解的是,赫丝奈在伯加大学院竟然被当成问题学生对待。

伯加大学院是什么?老船长作为一个查尔蒂亚人,远在大洋那一头,都听闻其名声。

在查尔蒂亚人的认知当中,能被称为“世界顶级学府”的,除了本土的紫院,就是阿伯米纳森大陆,格拉比的伯加大学院和艾诺芬锡的帝冠学府。

那么问题来了——赫丝奈在伯加大学院的成绩可谓是极度优异,尤其是在魂学方面的理论成绩更是保二争一的水准。

这么优秀的学生,为什么一直被当成差生?不仅如此,连那个叫做“修魂社”的社团都把她拒之门外?

就因为她不能修魂吗?

每每想到这里,嘉科就想笑。

从单一维度定义人才的价值。就凭这点,伯加大学院和另外两所学院就有本质上的差距。

至少,帝冠学府不会因为你是人类而不欢迎你,紫院更是愿意跨越海洋来吸纳人才。

沧海遗珠。

嘉科船长望着赫丝奈的背影,心中感叹。

都说格拉比帝国正在衰落,由此可见一斑呐。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这女孩的性格也属于特立独行的那一派,不被学院其他人认同也是有可能的。

自从上船之后,她总是一个人。

即便其他的候选人也是来自格拉比帝国,甚至还有两人来自伯加城,她似乎也无法融入他们。

而且,从上船的那一天起,嘉科就没见她笑过。

不愿意离开?这可以理解。但如果真的不愿意,没有人逼她上船,她大可以回头。

嘉科记得启程那一天,水面也是这般,一片橘红。

有好几个人来为赫丝奈送行。其中有一个发型特别扎眼,像是鸡冠一样的男生让船长印象深刻。

赫丝奈是最后一个上船的。

她好像在等谁。

因为她一直在望着码头入口的方向。

鸢尾号甚至为了她一个人延迟了五分钟启航。

嘉科没有多想,他只当是那个人没来得及赶上。

活到这把年纪,又是多年航行于海上,老船长见惯了这些。

很多离别,就是匆匆而来的,没有预兆,没有准备。

“喂,你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赫丝奈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呃?”嘉科一愣,指了指自己,“我……”

“嚯!被你发现了啊!亏我还很注意地躲在这些柱子后面呢!”

还不待嘉科开口,一名青年来到了他的身边。

“船长先生。”身穿深紫色制服的青年向嘉科鞠了一躬。

“马慕齐?你怎么在这里?”嘉科有些意外。

“吃完晚餐,散步消食嘛。正好瞧见了咱偶像赫丝奈小姐,那肯定得来打个招呼啊。”马慕齐向着赫丝奈竖起大拇指。

“嘁,打屁个招呼,别跟着我。”赫丝奈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

“诶诶!”马慕齐耸了耸肩,再次向嘉科鞠了一躬,“船长先生,我先告辞了。”

……

赫丝奈进入了乘客区,这里的餐桌已经摆上了各式各样的食物。

考虑到习惯问题,这里的大部分食物都是来自格拉比帝国境内,而且也保留了原有的做法。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部分是来自查尔蒂亚的特色,就比如一种满是奶酪和肉片的烤饼,因其独有的风味而在来自格拉比的候选人当中广受好评。

赫丝奈将烤饼装进盘子里。

马慕齐也拿起一只盘子,只不过他选择的是一种看上去奶白奶白的糕点。

“怎么,不来点儿甜点吗?吃甜的东西,会让人感到更愉悦噢。”他说道。

“碰到你,鬼才愉悦。”赫丝奈看也不看他。

“哎。”马慕齐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徽章,“赫丝奈小姐,先不说我这个迎新团活动的负责人的身份吧,起码我也是紫院的二年生,是你未来的前辈耶。”

“是吗?那前辈,请你从晚辈眼前消失。”赫丝奈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喂喂喂,我有做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吗?”马慕齐将一块蛋糕放进嘴里。

赫丝奈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坐到了角落的餐桌边上。

马慕齐本想坐在她对面,但是赫丝奈刚刚一坐下,直接就斜靠在墙角,顺带将两条腿翘到了桌子上。

“这,这坐姿可不雅观啊。”马慕齐愣了半晌才说道。

“舒服就行,我管你雅不雅观?”赫丝奈端着盘子,用叉子衔起一块烤肉。

马慕齐从旁边端来一只椅子。

“你也别嫌我麻烦,作为这次迎新团的负责人,我有义务了解你们的心理状况。”他说道。

“你们都是第一次离开那片大陆,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存在对过去的留恋和对未知的不安。你有什么疑问不妨说出来,我保证帮你开解到位。”

“你可以去帮助别人,我不需要,谢谢。”赫丝奈端起果汁喝了一口。

“唔……”

马慕齐望着自己手中的盘子,那里面是被吃了几口的蛋糕。

“好吧,那么我想问一个问题。”他将盘子放在桌上,然后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

“赫丝奈同学,你在等谁?”

海浪攀上了船体,白色的水花飞溅而起,在霞光的映照下仿佛一颗颗破碎的红宝石。

浅葱色的眸子里,微光凝结。

她就这么坐着。

然后,任多日来拼命填堵的河口决堤。汹涌的思潮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漩涡,将她卷入,沉至无法呼吸的水底。

……

当赫丝奈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

这是鸢尾号为他们每一个候选人准备的单人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浅蓝色的涂料,地面铺着灰色的绒线地毯。

看上去颇有几分温馨,让人忘记这里是一个重达上千吨的机械内部。

“呃……”

赫丝奈一坐起来,只觉得仿佛有人在拿钻头试图破开她的天灵盖,头晕目眩之间,她不得不靠在墙边。

此时正是深夜,舷窗外有繁星悬挂于夜幕。

海洋像是陷入了沉眠。

大约五分钟后,她的目光终于可以聚焦了。

首先看清楚的,是床边东倒西歪的酒瓶。

一,二,三……八?

八瓶,来自查尔蒂亚的瓶装酒。初上船时,赫丝奈尝试过一回,感觉味道不错,当然后劲也足。

然而,足足八瓶。

那么,喝酒肯定不是因为嘴馋了。

她揉着脑袋,总算是坐了起来。

正前方是一面挂在墙上的镜子,赫丝奈坐在床边,正好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啧,这人到底有多颓废啊?她心想。

头发像是鸡窝一般蓬起,散乱的刘海几乎都快遮住半张脸了。身上的背心也皱巴巴的,一根肩带歪在一边。

她这才将几乎翻卷到胸口的背心放了下来。

当赫丝奈靠近镜子的时候,她微微一怔。

轻轻撩开遮在眼前的刘海,她在镜中看到一双发红的眼睛。

还有脸上隐约可见的泪痕。

“无聊。”少女咬了咬嘴唇,用手在脸上狠狠一抹。

你在等谁?

马慕齐的问题,让赫丝奈始料未及。

她自以为把那些情绪埋藏得很好,而且藏了整整十六天,但没想到仅仅是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就让她筑起的高墙瞬间崩溃。

不仅是马慕齐,嘉科船长也看得出来。

甚至任何人,只要在当时的黄昏,在锚港的码头,见到过这个倚靠在栏杆边,望着金色的波浪拨动琴弦的少女,都看得出来。

她在等人。

……

我在等人。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米丹学院的门口。

那个时候,他被爱葬帮的一群人围着,但就是那么一副臭屁模样,好像在说谁奈我何。

我怎么知道?因为我嘛,躲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儿。

然后才出现帮他解围。

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会和女生相处。

牵个手还会脸红的,纯情得要命。

不过,也只有那种时候他会不知所措,其他时候,都是冷静从容的。

第二次,跟他就成同桌了。

那我可不有大把的机会逗他玩了?

好吧,他是个笨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笨蛋无聊得要命,连开玩笑都不知道怎么接话茬,总是两句就把天聊死。

我以为,他也就是个可以给我找找乐子的家伙,跟那些已经被我捉弄得“退学”的同桌们没什么不同。

但这次不一样,而且我知道只有这次不一样。

他是俢魂者,他知道我是无魂者的事实。

那是我自出生以来最想要否定的东西。

我的家庭早在多年前已经破碎,我看惯了贫民区的风景。而修魂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能够爬上那座高墙,将繁城华院尽收眼底的机会。

我以为我要为此而活。

可他跟我说,修魂不是一切,我可以有其他的憧憬。

比如,像母亲那样,做一个茫弦的演奏家。

他把我,从往日的纠葛中带了出来。当刹菲安说出那句“修魂难道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时,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否定。

我否定了过去的自己,因为除了修魂,我还可以拥有别的可能性。

后来,我会一直记得那个晚上,他和我一起站在碧星塔的顶端。

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灯光。

他眼里的风景和我一样吗?

不一样吧。关于他,我还有很多不了解的事情。

那样的我,是没法站在他身边的。

我跟那个笨蛋说,既然带我过了瘾,那他也可以要一个回礼。

什么都可以。

但他的回答都是些什么啊?

噗,果然,我才是不应该有所期待呢。

所以我把最想说的一句话藏起来了,一直藏到启程的那一天再告诉他。

太想看他听到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了。

那大概就是我最后的恶作剧吧。

不过嘛,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终究没等到他。

……赫丝奈站在鸢尾号侧舷的甲板上,倚靠着栏杆,望着满天的繁星。

海风让她清醒了许多。

她将手中的信纸折成一只飞鸟的形状。

信纸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少女从未写过日记。但上船之后,她偶尔会在日记本上写上两句。

于是,一句一句,就拼凑出了人生中的第一篇日记。

属于她的秘密。

赫丝奈用拇指和食指衔起折纸的飞鸟,向着夜幕之下的海面轻轻一扔。

喂,笨蛋,我还要远航,就不等下去了。

她扬起嘴角。

“赫冉敏西奈,希望未来你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少女的细语被海风带走,消失于远方。

到了那个时候,我眼中的,一定是和你一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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