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常在城市边境游走的商人们说,上个月开始,就有士族和官员陆陆续续的赶往皇城。最开始,只有少数来自东部地区的大士族,他们出行隆重,乘龙车入城。
龙车走的很慢,旁边跟着步行的卫兵和侍女,独特的香膏味盖过了边城泥泞的土味,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吸引得边城暂停手上的工作驻足观望,猜测是哪个皇室成婚生子,需要庆祝。
后来的一周又有不少他城人前来,来的不张扬,低调的只是骑马甚至是步行进的城。但各个不受风霜的面容,布料不俗的衣裳以及做作的表情,都能看出他们的身份并不简单。
那时起,就有人怀疑皓月国兴许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十天多后,大家本来猜测的庆典并未展开,赶到皇城的人却大幅增多。
如果说先前的士族们精致的像是邀约,那后来的官员和平民的狼狈应该叫逃亡。
在最后一天的时候,城门口才出现一幅幅属于平民的疲惫的脸庞,而到傍晚时,在跑进最后一个褴褛的男子之后,皇城就以临时管控为由,封锁了城市东部出入的大门。
那名男子就混在广场的人群之中,他叫凌岚。
凌岚是皇都洛都邻西墩城的一个建筑术士,不到个把月前,一个位高权重的士族招标了一项建筑,说是为了给某个新出生的皇子庆生,这活是他好不容易才巴结过来的。在墩城的工匠眼中,这样一份既可以有丰厚的薪水,还能靠工作便利在宫殿落住,是工匠们翘首跂踵的工作。
当时凌岚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选取时先要试探负责拨款的士族有多愚蠢,见上面要表现的激动,表现出对那名士族的阿谀奉承,吹捧士族气质高昂名声远扬,自己若帮其工作的经历是毕生可以吹嘘的荣幸。
而油嘴滑舌只是吸引注意的第一步,他得用这套说辞顺水推舟的透露给负责人最重要的信息:因为崇拜,所以他甘愿自己的赏钱可以比同行都低得低。
凌岚自谥世故,同行还在想着为士族工作可以要多些酬劳,推销重点都是自己的技艺和能力。而他清楚,端坐在那的士族压根本就不懂怎么判断技艺的高低。况且,这么一块肥肉过人之手,他们又怎么不想多刮几手油呢?
只要是士族,就不缺吃穿。基于这点大家总觉得士族不差钱,也就不稀罕钱,但他们都忽视了一个人满足温饱之后会追求的优越感。是,士族确实是吃穿不愁,但依靠不正当手段获取钱财对他们来说可要比老实受津贴更具吸引力:
明目张胆压榨下层的理由只是因为他们有权压榨,满足虚荣;
偷偷摸摸贪污上层的拨款却是因为他们无权对抗,试图冒犯。
凌岚很懂这帮士族和官员道貌岸然的那一面,所以总是对外的帐面上说自己收到了很好的待遇以宣传士族的大度,私底少收的那部份钱款又恰到好处可以满足士族的贪心,所以总能如鱼得水的摸到那块别人怎么都碰不到的肥肉。
说到底,来竞争机会的都是级别差不多的师傅,法术水平和设计水平到底谁深谁浅根本没办法肉眼判断,又哪怕建筑做起来了,短时间也可以保持豪华而难被检测出质量的高低。
这就是凌岚最精明的地方,他捞的不是报酬本身,而是建筑材料。
士族的材料总是要比普通人更加珍贵,他又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材料本身的报价和材料实际所需的数量都是有操作空间的地方。他心细,把每个帐都伪装的规整完满,经手过的士族还都乐滋滋得习惯了有活会问他一下。他大胆,敢试探不同士族的智商水平,以不同的标准去忽悠在认知盲区的蠢蛋。
转变发生在三天前的傍晚,市井的酒肆亮起了橘黄色的灯,里面轻轻摇晃的烛火像是路上一个个疲惫的人;泥泞的道路上,商人正在收摊,工人在催促同伴跟上。
而凌岚逆着正在回家的人群,往墩城士族们所居住的丰莲巷走去,夕阳慢慢下沉,把他的影子延向了城市东边,东边是平民坊的方向。
今天是凌岚开工后第一次前往那士族的宅邸,他已经想好了要找什么借口再度申请一次材料的供应。他在脸上轻轻抹了一点灰,还怕自己的衣裳太整洁达不到效果而特意换了一件旧的着装,盘算这样可以让士族更相信自己工作努力。他走的很快,不久就到了大门面前,酝酿好话语调整好表情,深吸一口气敲了上去。
敲门声沉入了寂寥,白色的大门被晚霞变成了瘆人的红。凌岚才注意到平时这个点应该有的炊烟不知去向,四周没有饭菜和柴火的味道,耳边只有落叶掷地的响声。这里,没有生气。
这一瞬间凌岚表情上的凝重不剩任何虚假,他感到不安。
不信邪的又敲了几下,回应他的是枯树上的乌鸦。
这很反常,士族们哪怕是事务外出也不可能一个打理宅邸的侍从都不留下。
秋季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大门从橘红变成了一抹阴沉的暗灰。
凌岚脚步动了起来,他走过了一家家安静的庭院,他敲响了自己曾结识过的每一个士族的宅门。最后他站在丰莲巷最偏僻的一角,毛骨悚然。
夜空似墨,远离此处的平民区充斥杯觥交错,喧嚣的很平和。
明月当头,目之所及里最热闹是沉默的繁星,寂静震耳欲聋。
凌岚跑了起来,他逃回了家和父母诉说自己的不安。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正在,不,是有什么事已经发生,让士族们在某一天瞒着所有人离开了城镇!他也必须有所行动!
也许现在还来得及,也许他们没有走很久。可凌岚越催促,他的父母就越不耐烦。他们不相信也不愿意因为凌岚的预感就舍弃日常的秩序,还因为凌岚太晚归家反而劈头盖脸的责备了他打搅原本宁静的夜晚。凌岚不是滋味。
凌晨,凌岚怎么样也不能入睡,他最终决定赌上一把自己的判断。在黑夜之中,听着窗外虫的鸣叫深吸了好几口气,写下几句告别的话语,就收拾好行囊拿上大部分的钱财,披上黑色大袍,离开了家。
父母从小就没怎么理解过凌岚的想法,他早已不再尝试说服他们接受自己的考量。他打算独自出发,找寻真相,或许是为图个心安,或许也想找出证据向他们申述被误解的冤屈。凌岚决定现在就动身出发去西边的主城洛都,脑内的危机感催促他刻不容缓。
凌岚敲醒了马场的老板,用翻倍的价格堵住了被吵醒的不满,用亲人重伤的借口搪塞了马夫的狐疑,最终得以骑上了号称最矫健的那匹,从小门离开了墩城。
齐胸的浓雾笼罩草地,高悬的月亮洒下暗淡的光,一匹马踏过简陋的道路,泥水溅上了新换的衣服,让凌岚看清方向的是用灵力不断维护的火光。
凌岚节省着灵力只保持最基本的视野,因为离开城区之后灵力得不到补充,他甚至不敢停下来歇息,他把疲惫抛在马后,好在携带的燃料撑到了太阳升起。而平地愈发的敞亮更加让凌岚心慌。靠近主城的,延绵其他更东部城镇的道路上,竟然有成队步履蹒跚的难民!
凌岚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本以为自己比上头的官员还聪慧精明,但在信息断层面前自己竟然这么弱小无力。他不得不接受自己落后一步的事实,出城时有的那一丝侥幸荡然无存。他感觉自己将成为被士族们抛弃的那些人中的一员。心里只剩惶恐。
好在命运以恩报了凌岚的怨,卖他马的商人没有耍滑头,他的速度比路上其它任何人都要快,他的马比其他路上任何马都有毅力。终于在城边大门关上的最后一个瞬间,进到了皇城。
凌岚趴在洛都湿漉的地上吸着淤泥的土腥味,背后传来很多恳求和责备卫兵的声音,他第一次觉得土地有花香味,两天以来下拉的嘴角和紧绷的眉头瞬间舒缓,他笑了。
城门关上的第二个早上,凌岚所在的廉价客栈被卫兵通知了全员去皓月广场聚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