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星纷繁,皎月静美。

自打出了长安城以来,冬槿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的夜空了。

小的时候,冬槿从不会抬头望天,更无法发现头顶的烁丽繁星。

现在,他看到了,却只是匆匆一瞥。

明天开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美景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流血漂橹,血染山河。

林冬槿终于不再踌躇,抱起脚边的石头就往左腿上砸去。

一声闷响下去,冬槿立马咬牙切齿地倒在地上,眼角难以抑制地挤出几滴泪水。

“嘶……”

剧烈的痛楚令冬槿疼得直冒冷汗,正下意识要叫出声,双手却立马紧捂住嘴,将痛苦尽数吞咽下肚。

鲜血淌了一地,染红了溱水岸边的凄草地。

“参谋?林参谋!?您怎么了……”

很快便有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他,慌忙将其送到军医处。

开始造船的十五日后,殷国战船终于尽数下水,一眼望去,多艘战船用铁索链接在一起,宛若水面上庞然阴森的怪物,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溱水岸边,殷军众将士绷紧神经,只待姬望舒一声令下,倾巢而出,直捣黄龙。

出征前,姬望舒曾放下三个月灭亡楚国的豪言壮语,如今虽成了过去式,却并不妨碍她完成先烈未竟之业。

这片大陆从来只能容得了一个国家,它的国号注定是殷。

登船前,姬望舒还是忍不住再去营帐里看望冬槿。

“真是的,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看了眼冬槿左腿上淋漓的鲜血,姬望舒心中难受得紧,只恨不得将渡江蒲圻战役搁置,亲自留下来陪着爱卿。

“蒙皇上圣恩,微臣不过摔伤了腿,不日便可康复,皇上尽快去吧,以免延误战机,那微臣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冬槿躺在床上,望着姬望舒离去的背影,眼神流转,却尽是哀伤。

对方答应自己要打赢这场仗,为自己这无端的血光之灾泄愤,可他只希望姬望舒能输,越惨越好。

由于数艘战船都被牢固的铁索链接,各船的甲板上无不四平八稳,殷军立于船上如履平地,先前所谓晕船不服的症状统统消失了。

扶光照耀下,兵士们藤甲表面的生桐油闪闪发光,铮亮异常。

天气格外晴朗,高温炙烤下,将士们不禁淌下细汗,落在藤甲之上,很快又被其吸附、蒸发。

只是无人知晓,高温与汗液会破坏藤甲表面的生桐油膜,使其加快溶解、脱落。

半个时辰之后,江面上泛起朦胧雾气,让人莫名对雾霭之后的存在心生惶恐。

“皇上,今日江面突然起雾,不如改日再……”

潜意识告诉姬星,今天不适征战。

可姬望舒直接否决了她的提议,今早探马刚刚来报,流求国的援兵已至,约有三十万,其中二十五万是水兵,加上楚国的三十五万水兵,总数已超六十万。

但那又如何,且不提子仪那边还有二十万精兵,单是姬望舒驻留在岸边的步骑兵,也还有二十余万。更不论此刻的江面上,还有她大殷的八十万精兵强将。

无论如何,在这广阔的溱水江面上,八十万对六十万,优势总归在我。

最好,是能趁此机会将楚流二国水师全歼。

与此同时,隐于雾霭后的江绾乘小船接近,终于勉强看清远处敌船构造,不由得喜上眉梢。

“好!好一个铁索连舟!”

“今日定叫殷人有来无回!”

水程终于过半,可就在殷军战船即将驶出雾霭之时,异变横生。

远远望去,数百艘载着满当薪火的快船直直撞了过来。

眼见此状,姬望舒不由得皱起眉头,却是在下一刻目光呆滞,踉跄得快要倒下。

“坏了,陛下!快调头撤军!”

姬星忙高喝撤军,然而,舵手们悲催地发现,坚固的铁索使数条战船相连,给予其稳定与坚固,同时又断了战船各自逃散的后路。

各战船互相牵制,却谁也动弹不得。

随着“嘭”的一声炸响,脚下甲板立马晃动起来,瞬息过后,火焰蔓延到殷军船体上,吞吐着汹涌的火舌。

姬望舒堪堪反应过来,刚要下令各船解开铁索,却听见震天擂鼓与刺耳的呐喊声交织乍响,宛若平地惊雷。

随后,楚流联军的战船划破雾霭,直直逼近殷军。

冲天箭矢袭来,其上无一不绑着燃烧的油布,兵士身上的藤甲十分轻易就被洞穿,烧出一个窟窿。熊熊火焰顺着藤甲爬上,兵士不得不条船自救,却发现身上藤甲早已腐朽,入水反而变得更重。

惊慌失措下,殷军死伤惨重。而这时,楚流联军的水师才刚刚登上甲板。

江绾一马当先杀向主舰上的姬望舒,却是被数位武将拦下。

怒火攻心之下,姬望舒拿起宝剑就要冲上去拼命,却被姬星手疾眼快拦了下来。

“陛下,此役是我们轻敌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快乘小船撤走,白榆随后就到!”

“快!”

冷喝之下,姬望舒终于意识到现在该做什么,只匆匆看了姬星一眼便随贴身护卫上了小船。

身后,江绾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姬贼休逃!”

姬望舒第一次感到怯意,那是一股来自于楚人的深深恶意。

纵横沙场十余载的姬望舒第一次如此屈辱窝囊,她发誓要回去整顿兵马,重新杀回来。

指甲深深嵌入血肉,可身后敌舰仍旧穷追不舍。

身后火光冲天,爆鸣声、杀喊声、刀锋声、落水声种种声音交织一体,谱写出一章惨烈的乐曲。

哪怕姬望舒再怎么悔不当初,如今也已无济于事。

此刻,她只想尽快回到岸上,带着冬槿一起撤回韶州城。

终于,快船撞上河岸,可等姬望舒上岸,敌军便追了上来。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姬望舒有惊无险地上了岸,可追兵仍如潮水般扑来,源源不断。

“咻!”

陡然之间,一支箭矢穿过人群,精准地命中了姬望舒的胳膊,令她疼得头皮冒汗。

回头望去,竟又是楚国那年轻的都督。

“走,快走!”

姬望舒一刻也不想多待,仓皇上马,险些被摔了下去。

“咻——”

又是一支箭矢划破长空,直直朝姬望舒后背射去。

可这一次,姗姗来迟的姬星挡下了它。

“陛下快撤!白榆为您断后!”

“不,朕还有二十万精兵,子仪的增援也马上到达,还有……”

姬望舒脑袋一转,突然想到。

不,她还没有输,也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败走。

“陛下!”

姬星单膝跪在了姬望舒面前,先前冷淡的眉目如今却充满哀求。

回望岸边,江面上的两军仍在拼死交战,而楚流二国的部分水师却已然登陆。

原本驻扎在岸边的二十余万精兵不知何时已被重重围困,如今也分身乏术,顾不得为姬望舒护驾。

兵败如山倒,密密麻麻的兵士如雨林中的蚂蚁般涌向自己,姬望舒原本还红着眼要重新杀回去。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姬星被敌军淹没。

“白榆,保重!”

看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姊妹如今浑身浴血,拼死相护,姬望舒目眦尽裂,只觉心如刀割。

骄傲的她第一次败逃了,甚至连带上自己昔日生死与共的姊妹与心疼的爱卿一起逃跑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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