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您的身份奴家早已知晓了,您并非女子。”

冬槿的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可他立马冷静下来,强迫自己想出应对之法。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

他的眼神变了许多,再也不像看待自己的朋友,反倒如对敌人那般警惕。

事到如今,瑶琴只好将这两年对冬槿的观察尽数坦白。 她的心思一向细腻,否则也不能在这勾心斗角的风月阁里一直雷打不动地占有一隅。

“寻常女子很喜欢竖兰花指,可您不会。”

“那又如何,难道不竖兰花指就不是女人了吗?”

“您束发的方式很像男人,一般女子,是不会先在头顶束一个小圈,再插发簪盘发的。”

“我愿意如此,又当如何?”

“您的喉结比常人稍稍外突,普通女人是不会如此的。”

“那只能说明我略显不同,证明不了什么。”

“您的力气、体态都与男子相近……”

“够了!如果你再给不出实质的证据,那我……”

冬槿显然没有耐心再玩这种你问我答的把戏,越是拖延,他便越加恼乱。

“其实,从奴家第一次见到您,奴家就知道您是男子了。”

“那日,您赠给奴家一首词,其中视角,分明是出自男子……”

“无稽之谈,且不提诗词创作本就无拘无束,单是一首词,又说明得了什么。”

冬槿径直打断了瑶琴,镇定自若的神色下是终于松了口气的庆幸。

“好吧,其实奴家也不过是心中猜忌,现在想来,当真是奴家失礼糊涂了。多有得罪,还望官人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民女计较。”

冬槿终于走了,而且是松了口气、落荒而逃地走了。

他真怕瑶琴再说出些让他无力反驳的事。

回到府上,他迫不及待开始自省,回忆先前种种可能的纰漏。

自打入仕长安,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唯有一次……

‘难道,是我在风月阁醉酒的那次?’

冬槿大感不妙,随即又开始安慰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她并未提起此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自己又不能放任不管她,倘若她口无遮拦……

把她接出来软禁?或者,灭口?

不,她是自己除了姑苏兰墨外唯一的“朋友”了。

他不能这么做。

那一夜,林冬槿思衬了许久,却还是未得其法。直到眼皮重得再也睁不开,才昏沉睡去。

冬槿只能逃避,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他终究要面对,可直到他下定决心再次去风月阁时,早已物是人非。

……

阁楼上,瑶琴望着楼下熙攘的行人,听着周遭嘈杂欢愉的声音,默默又合上窗户。

她怎会不知道,林冬槿醉酒那次所说的胡话。

最近她又新学了一首琵琶曲,本来想弹给他听,

可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机会了。

住在风月阁里的金丝雀里有一点好处,是花满楼里的牛郎们所比不了的,那便是每月有一天的自由活动时间,可以飞出这金丝玉缕的笼子。

无论怎么说,相比于靠卖身取悦女子的失足牛郎,风月阁里的歌妓总要好得多,她们毕竟不必强行抛弃尊严,侍奉那些又老又丑的女人,毕竟鲜有染上花柳病的,毕竟勉强还能见光……

从前,瑶琴很少主动出门,毕竟每次出门,一旦被旁人认出自己,便要落入那没有尊严的尴尬与窘迫之中。

因此,她总盼着能待在风月阁里,等赚够了前,好为自己赎身。

记得去岁今夕,她无意中告诉冬槿,今天是她的生日。

兴许是心血来潮,对方竟破天荒地提出带她出门。

瑶琴答应了,蒙上面纱,戴上斗笠,庄重得像将要出嫁的新人。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冬槿的身后,看着他时而扬起的嘴角,看着他跟路边商贩砍价,看着他买了盒酥,然后捻着手送入自己口中。

回忆总是美好的,在回忆中,人们会下意识地粉饰曾经的经历。

瑶琴并不确定冬槿是否亲手喂了自己,但她愿意这样相信。

喜欢、相信,那便足够了。

若是以往,哪怕瑶琴再寂寥,也不会想到出门。

可今天不一样,今天她决心要出上一次门。

推开房门,楼下的嘈杂立马钻入耳朵,像是无数个人在耳边说着没有意义的话。

瑶琴已在风月阁生活了十余年,却仍旧无法适应,她喜欢清静,喜欢才华横溢又懂得自谦的人。

终于踏出阁门,各种各样的气息扑面而来,瑶琴仔细地嗅了嗅,贪婪地吸食。

那是自由的味道。

街边嬉戏打闹的孩童,巷口摆摊卖货的商贩,时而来往的马车,各种各样络绎不绝的人……

瑶琴决心再走得更远些,于是便见到了先前所从未见到的。

红墙绿瓦的建筑,熙熙攘攘的人流,长着特别面孔的外国人、使节、留学生……

瑶琴第一次知道,把头发剃光、穿着宽大袈裟、手持经书或禅杖的人,叫做和尚。

瑶琴第一次知道,由机械制成、到点会发出叮当响声的稀罕物件,叫做自鸣钟。

瑶琴看见了好多自己所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

她像是回到了那个本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年纪,好奇地在市集里探寻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余霞成绮,澄江静练,乌衣巷口夕阳斜。

傍晚的余晖落在少女身上,暖洋洋的,她很久没有这样晒过太阳了,以至于忍不住用双手捧着,哪怕阳光从指缝间溜走。

瑶琴终于尽兴而归,她想,自己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哪怕并不完整,哪怕仍留有遗憾。

她十分感激冬槿偶尔能力来“光顾”自己,为她作诗,听她歌唱、弹曲。

那是一段小有惬意的悠闲时光。

后来的数日里,冬槿依旧没有出现,瑶琴的心也由热切的期盼逐渐冷却冰封起来,直到彻底停止跳动。

又过了不知多久,冬槿终于踏足了自己先前消遣而后又避之不及的地方。

或许是出于对老朋友的想念,或许是出于对方泄密的考量,冬槿最终上了二楼。

可原先那挂着彩色灯笼的厢房,今天却撤下了灯笼,门窗紧闭。

他找来了管事的公公,却被告知了一条噩耗。

不,也许并非噩耗,毕竟这并无关他的事情,反而可以称为喜讯,可那时的冬槿姑且愿意这么认为。

“这是她留给您的手信。”

接过信封,冬槿只感觉手中的东西轻得可怕,完全没有生命应有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想,一个人的生命难道就只有如此轻薄的一点尺度吗?

忍着迫切的心情,回到府中,点起油灯,冬槿摩挲着信纸,将信中的内容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知道他真身的人少了一个,可冬槿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觉得自己应当感到难过,心中却空荡得只有失落,眼角挤不出一滴泪水。

那天晚上,冬槿静静地在案前坐了许久,灯火映在他明灭的脸上,上面写道:

“一生不愁吃喝,唯独缺少爱和阳光。”

墙角,静静躺着瑶琴的遗物——那把她小时候从垃圾堆里捡来修好的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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