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战地医生,踩在文明的门槛上,他们目睹着这世间最可憎的行径,对伤病者施以最难得的人道关怀。

“在魔法战争期间,我随军奔走于战线最前方,救过人,也杀过敌。”克利多斯说,“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一个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那时候可真是难捱。”

此时,伊芙正坐在研究院后身的道牙上,恰逢这位老帅哥从旁经过,于是两人聊起了天。

“我可以抽根烟吗?”他问。

“嗯,抽吧。”

“那——你要来一根吗?”

伊芙笑着摆了摆手,她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

“抽烟对身体不好。”她说。

“也许吧。”克利多斯说,“但人生无常,我二十岁的时候,可没考虑过能活到现在的年纪。”

“当医疗兵有多危险?”

“那要看在哪当,西线自然很危险,而北线就不危险,我那时是在西线的最西,打的是从凯耳本土来的最后一批援军‘阿伯拉克部队’,当时凯耳已是强弩之末,队伍里多是老人和孩子,但阿伯拉克不同,那是王族的近卫和预备役,人称凯耳的最后一块骨头。”克利多斯坐到了伊芙身旁,他一边说,一边抽烟,“虽说是医疗兵,但也有分工合作,那时候男人征不来了,女人也要上,不过不是去打仗,她们一般会被派去后方护理病人,而我们则是跟去前线,有时也要上阵去抬伤员,甚至从敌人手底下抢人。人命不值钱的年代,遇到那些道德上的难题就会让你想破脑袋——大把大把的人被送去战场,丢了性命,而我们却要从这地狱里捞出一些残骸,能用的修修补补继续回去送死,不能用的就让那些女同胞们照顾……而这些人的结局呢,或死去,又或痛苦地活下来;而就算治病救人,我们却也不见得就是善良的,要是遇到了负了伤的敌人,给他一个痛快了断这便算仁慈了,而有时,我甚至想给自己这边的重伤者也来这么一刀,毕竟谁都明白,一些人就算活下来了,后半生也绝不会捞得半点幸福。”

“还真是残酷。”伊芙若有如思。

“人有一双眼睛,但不一定什么都要去看。”克利多斯将烟蒂扔到了脚边的雪堆之中,“看得多就会乱想,想得多就会失望,失望透顶了就要愤世嫉俗。我有一个战友,现在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我问他,为何不去写一写那些战场上的回忆,揭露一下人类文明当中最黑暗的一面,结果他回答说,不忍心——不该让那些无能为力者为无法解决的事而愤恨,人血和尸体应该永远留在文明的幕布之后……战争以后也会有,不是说人能够意识到它的残酷性,就能去避免的。”

“好像有点道理。”伊芙说,“之前我跟骑士团一起去剿匪,结果身旁的队友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两个,其中有一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碎成了渣子;仗打赢了之后,他们把土匪的尸体就堆在外面,当时天还下着雪,所以后来那里就变成了几座小雪包;还有在营地里,给阵亡的战友‘送行’的时候,许多人的情绪都有些失控……总之,弄得我很不好受,也许这些经历现在都还影响着我也说不定——而且这种事,也很难向别人倾诉。”

克利多斯默默地听着,直到她说完时,他才笑了一声,说话的语气略带苦涩,“抱歉,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年纪,居然也经历过这么多的事。”

“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算是规劝?”

“也许吧。”克利多斯望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就是觉得可惜。像你这样漂亮的花朵,要是在过去,就算是沾染了世俗的尘土,那也是罪过。”

“这又是怎样的生活,放在神龛里供着?”

“大差不差吧。”克利多斯说,“神龛里的神像、笼子里的小鸟,这两者我看不出区别,总之都是很有用的东西。不过,你既不是神像,也不是小鸟,你是哈维因的女儿,我多少也能理解一些——担子很重吧?”

“是有一些。”

“其实昨天我还问过老师,问他:把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带去做一场手术,看怎样把一个人的腿卸下来,是不是不太合适?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什么小姑娘,那可是洛德的女儿,如果她连这个都受不了,那也就不用在这里混了。哦,抱歉,我得说明一点,老师是因为对你太有信心了,所以才会这么说。”

“也就是说,今天的这场手术,其实还不单单是为了检验我的魔法水平。”

“我猜是这样的——他想先看看你的表现如何,然后再决定教你什么。”

“安德文纳先生是一个很博学的人吧,他能教我什么?”

“何止是博学,简直就是全才,他什么都能教。”克利多斯说,“你也知道,他早年间还是圣丰岳的咒骑士,无论是作战还是作诗,医术又或魔法,他都会一些。然而奔龙堡的那些老家伙,当时却是和他互相看不顺眼,尤其是霍黎恩和赫莱茵。”

“霍黎恩是圣丰岳的一名团长,我认识他,但赫莱茵我没见过,听说这人一直在养病,他好像还是四大骑士之一。这两个在奔龙堡也都算是大人物。”

“他们以前可都是过命的交情,但自从海德大公过世之后,一些矛盾也就出现了——总之,安德文纳先生首先是个学者,其次才是圣丰岳的骑士,而当身边出现了权力斗争,他就必须做出选择——当一个潜心钻研的学者总是被刁难、被那些无聊琐事浪费了时间之后,他自然就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克利多斯指着他们身后的建筑,“所以,老师带了几个手下投奔了逻各斯院,建立了这样一个地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伊芙还记得,当时施林在演讲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是咒骑士忘恩负义,收了逻各斯院的好处,才背叛了圣丰岳。

“这件事挺复杂的,至少没有我说得这么简单,老师当初能做出离开圣丰岳的决定,其实也很艰难,但不管怎样,我认为他做得对。现在的研究院……这种氛围和环境,每个人都很满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理解那种感觉,圣丰岳现在的氛围也不算好,但有些东西也很难让人割舍。”

“真希望这世上能多一些寻求真理的学者,崇尚理性和科学,而不被权欲和利欲熏昏了头脑。你也知道,安德文纳先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主席,可除了研究之外他什么也不想做,所以……在我们这边,其实没人在管理,与其说是研究团体,倒更像是‘作坊’,各行各业的学者专家们经常会坐在一起,试图用跨学科的思维来解决对方的难题。”

“能一心一意扑在自己喜欢做的事上,那确实难能可贵。”

“但也不乏逐名逐利者,老师虽然不喜欢他们,但也不至于把他们赶出去,毕竟这其中有部分人也是真的有本事。”

“有本事的人,确实能获得更多的容忍。”

“但不管怎么说,我很看好第诺。”

“看好他什么?”

“看好他的发明——我并不觉得学院又或研究院里的人就比普通人更聪明,只是我们有更多的机会,要知道,许多人都是被现实所累,为了维持生计而日夜操劳、无法脱身,也许有一天,纹印和机械会接管所有人类的工作,能计算,能种地,能医病也能做家务……到那时候,人就可以放下手中的工作,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有些人会把权力和金钱看得很重。”

“这又怎么说?”

“我觉得,肯定会有人这样想:假如机器能做很多事——比如说,帮你省下了做饭和做家务的时间——等有了更多的空闲,就可以分派你去干更多的活了。”

“你是在开玩笑吗?”克利多斯笑了起来,而且他不明白,“如果我不愁吃穿,为什么还要听别人的,难不成技术发达了,这世界反而会变成奴隶制?”

“人类集中起来,能做到的事有很多,有些人的理想可不止于个人爱好,可能要联合大部分人的力量才能办成……”

“我懂你的意思了,有些人会说:我的梦想可比你们高尚得多,所以你们得牺牲一下自己卑微的时间,来替我工作——这种人我的确见到过不少。这么看倒是有可能的,所以我们要如何避免将来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想要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尊重与关怀的重要性,这可不容易。

至此,两人突然沉默了下来。克利多斯又从口袋里掏出了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支烟。

“克利多斯先生,抽烟会损伤肺部,也会打扰到你身边的人。”这时候,一个似乎是学生的年轻人路过了这里。

克利多斯笑着看向了来人,他倒是没有停止吞云吐雾。

“他叫‘托林’,是第诺小组里的成员,学院的大学生。”他向伊芙介绍道,“非常有才华的一个人,我强烈建议你们俩认识一下。”

托林的个子不算高,留着一头能盖住耳朵的红棕色长发,而给伊芙印象最深的是——他眼睑上的睫毛又黑又长,下巴与喉结的轮廓也线条分明。

“是外国人吗?”她不禁问道。也不知问的是身旁的医生,还是刚刚走到他们面前的学生。

“算是吧,他说自己是东旦风人。”克利多斯回答。

“正是如此(旦风语)。”他说道,“不过,我不太喜欢和别人讨论自己的私事。”

“我理解,那就说点别的——你今天来找第诺,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发现?”

“或许吧,具体情况你可以晚一些时间去问第诺,我不太擅长和人废话。”

作为一个学生,伊芙察觉到,托林在克利多斯面前的态度好像有点奇怪。

正当她思考的时候,托林已经蹲在她面前了,这种近距离的四目相对,让少女有些不安。

“你叫什么名字?”

“伊芙……”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伊芙·哈维因。”

“你好,伊芙,先交个朋友。”托林朝她伸出手。

伊芙将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两人友好地握了握手,她感觉到,托林的手冰凉而柔滑,似乎细腻得有些过分。

“这家伙的性格是不是有点怪?”也许克利多斯是怕伊芙误会——怕她觉得自己是受到了冒犯,毕竟托林现在可是蹲在地上和她握手的。他说,“天才们多少会有那么一点偏执,而且也正是这样的特质,才造就了他们在专业领域中的那种异乎寻常的钻研精神……这种偏执有时可能也会延伸到生活方面,待人处事什么的,但只要你多一点包容和耐心,就能领会到他们性格中的可爱之处了。”

“没关系,我理解。”她笑着说。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托林仍在盯着伊芙看,他的眼中似有探究,似有洞见。

再次回到实验室时,安德文纳便开始教授她一些关于麻醉魔法的咒语,以及在实施过程中的具体方法,而除了咒语之外,这位老师也要求她学会绘制几种能产生镇痛效果的纹印。

“以及一些解剖学名词,你要背下来——这里有一张图,你自己拿回去看,和泰莉安那本笔记上的内容做对照,闲着的时候再画一画。”

此时房间里坐着许多人,但却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一方面是因为安德文纳在,这些后辈们多少会有些受拘束;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最近十几年,这位前主席已经很少会亲自下场指导学生了,他们看似是在忙工作,实际上可都在侧耳倾听呢。

对于安德文纳布置的任务,伊芙都认真记下了,而部分需要记笔记的内容,则需要当场完成。她从挎包里拿出了早上匆忙放进包里的本子,颇有些漫不经心地打开了它。

这时,舒缓而恬谧的八音盒小曲在房间里响起,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偏过了脑袋,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伊芙瞪直了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将本子合起,于是音乐戛然而止。这是什么?她思索了片刻就想起来了——大概是在去年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香料商人”科密诺曾送给过她一件礼物,就是这本带有金属框的皮封日记本。

她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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