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离去后,女帝招来一个太监,说道:“刚才那小宫女看着脸上摔破了皮,这宫里的宫女破了相,朕脸上也不好看。你去御医那里给弄点药追过去,叫她好好把那张脸养好。办完了去珍宝阁顶楼,把书案上的那只盒子给朕取来,再把工部尚书莫轻云也给朕叫过来,朕有事要与他谈,叫御膳房准备好饭菜酒水。”
在说道“追”时,女帝稍微咬重了下音,太监抬起头,果然见到女帝使了个眼神。太监心里立马知道了女帝的想法,微微颔首。
一个时辰后,女帝屏退左右,在暖阁中摆下饭桌与莫轻云相对而坐。
“真是好久不曾与陛下这般一起饮酒了,可惜却还少了个人。”
莫轻云是个滚刀肉,不似苏彬那般拘谨,丝毫不在意这样的话会不会让女帝不自在。
女帝绷着个脸,内心却已开始感到羞愧,将一只盒子、一张纸条与一把钩状尖锥递给了莫轻云。
“黑色那个,刻在内侧。”
莫轻云先打开了盒子,里头有一对指环,指环一只漆黑如墨,一只洁白如玉,简朴至极,毫无装饰,材质也算不上什么高档货色。莫轻云一乐,心知八成是罗格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又拿起纸条一看,只见那纸条上写着“待到将军归来日,朕允先生解战袍”——当年罗格东出前三人曾一起饮酒,罗格当时喝醉了,要夜缨在出征时当众亲口说“待到先生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夜缨自然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即便早些年的时候罗格没有拒婚,夜缨这等骄傲的女中豪杰也不可能当众说出这种话来。莫轻云想起这档子事,乐不可支,忍不住笑出了声。
“很好笑吗?”女帝将一只倒满蒸馏烈酒的酒盏推到莫轻云面前,幽幽说道——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毫不掩饰。
莫轻云这个混不吝闻到烈酒的酒味,咧开嘴的笑脸微微一僵,收敛了几分笑意,端起酒盏打趣道:“看来是大将军有消息了,臣舍命陪陛下,满饮此盏。”
说罢,莫轻云便端起酒盏吨吨吨一口气将那五十多度的烈酒一口气喝完,涨红了脖子砸下酒盏笑道:“陛下,臣还是比较喜欢喝花酒,这等烈酒,您还是留着和大将军成亲的时候再喝吧!”
饶是夜缨上位登基以后苦练养气功夫,也被莫轻云这番话给破了功,满脸绯红。
“休要啰嗦,叫你刻你就快点刻!”
“陛下息怒,臣刚喝了烈酒,此时头昏脑涨,刻不得这等精细活。容臣先吃点东西,醒了酒再为陛下刻字。”
莫轻云笑眯眯地将东西放到一旁,竟真还胆大包天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了起来。
【早知道就该先叫这厮把字刻了再把他吊起来灌酒!若不是这指环那么小,朕倒是宁可自己亲自来刻这字!】女帝内心愠怒,现在却是有求与眼前这厮,不好发作,只得咬着牙将这口气给吞了回去,恶狠狠地看着莫轻云狼吞虎咽,又气不过,也拿起筷子跟着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又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大口烈酒入喉,呛得女帝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陛下当注意君王威仪,慢着点吃,尤其是这烈酒,万万喝不得快酒。”
【你还好意思说!】女帝将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面色一冷,死死地盯着莫轻云冷笑起来。
【糟,那狗东西跑了还要坑我一把。】莫轻云眉头一抖,暗道不妙玩过了头。
“咳咳……臣酒后胡言了,还请陛下恕罪。”莫轻云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收敛起了笑意。
“莫先生此话可真是折煞小女子了,小女子知道,莫先生留在这永夜朝堂全是因为镇国公的缘故,小女子这等粗鄙女子,哪里能入得了莫先生您这位江湖百晓生的眼呀。其实镇国公走后,莫先生就无心朝堂想要随着镇国公去江湖上当那逍遥自在的闲云野鹤,不愿再给小女子这无才又无德的皇帝当牛做马,小女子都是知道的。这些年倒是委屈莫先生了,莫先生既然想走的话,那边就走吧,小女子也不敢再强留莫先生了。”
女帝一番话看着像是一副很委屈的小女儿家模样,听着却是令人毛发森然,再加上女帝那冷冰冰的表情,莫轻云瞬间全身汗毛倒竖,一股恶寒令他忍不住将手伸进袖子搓了搓,无处不是鸡皮疙瘩。
【这对狗男女,不去互相伤害就罢了,怎么还老跟我过不去。罗格你个狗东西快点回来把这女人给娶了吧!老是老了点,大不了你忍一下,老哥我给你在青楼物色两个花魁买下来养在外边就是了。】心里边又将罗格的祖先问候了一遍,莫轻云起身走到一旁缓缓跪下,做出一副痛彻心扉的模样,说道:“臣惶恐!”
随后便长身拜倒,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女帝冷眼看着莫轻云的表演,端起碗筷细嚼慢咽地吃起饭来。虽是女子,战将出身的女帝却是饭量不小,细嚼慢咽又时不时端起琉璃杯细心品酒,一顿饭竟是吃了快有半个时辰才吃完。
期间莫轻云又将罗格的子嗣祝福了百八十遍。为什么不问候祝福女帝的家人?那自然是因为莫轻云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尽管女帝的年龄已经不再入得了莫轻云的审美范围,但女帝的无双国色莫轻云还是选择了尊重一手。
至少莫轻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这话燕王来了也一样(莫轻云曾当着燕王的面要对一个清倌人杀人灭口,虽然有一半是装的)!
待到女帝终于吃完了饭,气也消了个七七八八,冷声道:“莫先生起来吧,朕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原谅你了。”
【当年我们仨年少时,你可不会这样。果然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屁事就格外的多。】莫轻云毕竟是个江湖草莽出身,即便混迹朝堂懂了规矩,往往也还是下意识地想着江湖人的那套义气规矩,丝毫没有君臣的自觉。
莫轻云起身,尽管早些年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多年官场混迹下来,又加上声色犬马以及年纪问题,长身跪拜了快半个时辰身体也是有些吃不消了,哼哼唧唧地舒缓了一下身子,又厚着脸皮坐下,喝了杯葡萄酒,拿起碗筷欲要吃起来。
“咳咳。”
女帝敲了敲桌子,莫轻云抬起头,只见女帝眼神示意着一旁的东西,莫轻云看了看已经凉的差不多的饭菜,又看了看盒子和尖锥,心里徒呼奈何,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拿起黑色指环和尖锥,一边在心里咒骂着罗格一边慢慢刻起字来。
在指环内侧刻上十四个字这等精细活,即便是莫轻云这般动不动就在家拉上十天半个月膛线的家伙,也是个很磨人的精细活,期间莫轻云欲要提出回家慢慢刻,抬头就看到女帝冷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知这时候触不得霉头,又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去刻字。
待到莫轻云刻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之前被女帝吩咐去办事的老太监敲门走了进来,凑到女帝身边看着刻字的莫轻云欲言又止。
女帝想了想,挥手道:“无妨,说吧。”
“那小妮子离开后去了浣衣局,奴婢又遣人盯着浣衣局,午膳的时候浣衣局有个老嬷子偷偷见了羽林卫射声营的营长宁远。宁远下值后去了冥水湖,上了一只画舫。奴婢已经从穿插营调了一总旗(五十人)的人登上画舫监视,又安排了两个百户所分散在岸边待命。那画舫上之前没有人别的人,暂时也没有人上去。”
女帝看向莫轻云,将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怎么看?”
莫轻云刚好刻完了字,将东西放下看向老太监,问道:“宁远的那只画舫在湖上有没有过停留?”
“画舫划到湖中心后就不曾动过。”
莫轻云又看向女帝,说道:“第一种可能,水底下可能有人准备了一个大容器倒扣(存氧,配合龟息功长时间在水下停留)等着,不过白天潜在水下那人应该不敢上岸,晚上多派点人守在岸边,很有可能会有收获。第二种可能,画舫上的船夫和歌女舞女就是接应人,不过可能性不大,这样的接头人很容易被意料之外的情况阻拦任务,但是也要小心水底下那人装成船夫瞒天过海。其他可能的话,穿插营的那些人守着应该就足够应付了。”
“如果宁远只是故布疑云呢?”女帝总觉得从宁远身上下手不太靠谱,或者说,宁远这个人的身份就挺值得玩味。一个羽林卫的营长跟一个浣衣局的老嬷子接头,这跳的太远了,一个老嬷子要被人盯上可甩不开,宁远如果被发现损失可就大了。更何况宁远是从初代游骑营调到羽林卫去的,跟朝中旧党很难走到一块去——当初游骑营跟着罗格站队到女帝这边协助女帝上位,可是杀了不少旧党的反对势力。
果然,莫轻云立马一副笑嘻嘻的果然被你看穿的模样,看向老太监问道:“浣衣局那边还在盯着吧?”
老太监眉头微皱,不太喜欢莫轻云这副不正经的模样。
“自然,咱家的十个孙子一直紧盯着呐。”
“那就要辛苦公公的孙子们把浣衣局送出来的衣服也都检查一遍了。”
莫轻云对老太监的表情视若不见,装模作样地给自己斟了被葡萄美酒,摇头晃脑笑嘻嘻道:“陛下放心,有臣在,那帮老不死的狗东西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的人进了锦衣卫,连朕的肱股之臣的消息都打探不到一星半点,叫朕怎么放心?”
莫轻云脸上笑意一僵,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掩饰尴尬。
“那个……这个……那不是大将军嘛,天下第二,燕王不出谁与争锋嘛。大将军跑到江湖上,臣的人大海捞针,就算走了狗屎运一不小心碰到了大将军,又怎么逃得过大将军的毒手呢?”
“朕的镇国公可不认得几个你的人,碰到了就连个消息都传不回?朕希望你还是收起你的那点江湖义气的小心思为好,国事面前,你的江湖义气一文不值。”
女帝语气森冷,莫轻云自知再待下去自己怕是要倒霉,连忙装作不胜酒力请辞告退。女帝被眼前的事情烦到没有心思再去与他争论,敲打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便挥手放他走了。
“陛下,以老奴之见,这莫轻云一介江湖草莽,不值得陛下如此信任。”
女帝揉了揉眉心,心道早知皇位不好坐,没想到这勾心斗角的事情竟是如此累人,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将皇位让给自己的那几个兄长去争,自己只要带兵打仗多舒服。不过这也就是想想罢了,且不论自己舍不舍得那女帝之名一统九州的千秋霸业之威名,她深知罗格不会在皇室中选择支持一个不能上位称帝的人,哪怕那人真的能成为他的挚爱。
“朕也知道他心里并不看好朕,可是他的用处也用不着朕非要他对朕忠心不可。朕只望朕的镇国大将军早日迷途知返,回到朕的身边来辅佐朕,他若愿意回来,朕就算把这皇位传给他的儿子又如何?”
女帝的这番话是有失帝王威仪的,作为女帝身边的掌印太监,老太监曹雨本该指出女帝的失言之处,但曹雨也深知镇国公对于女帝的重要性,只能幽幽一叹附和道:
“镇国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国之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