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七年。

仲夏的夜对于姬望舒来说总是相当漫长,日落之后,便是难消的暑热,哪怕命人取来冰块置于殿中,数名宫婢轮番扇风,依旧是辗转反侧,好不安生。

睁眼望去,院落里的木槿花朝开暮落,此刻,已如泄气的皮球般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正是歇息的时辰,可在深宫华殿内,这位殷朝的国君又一次唤来了宫婢。

“把冬槿请过来。”

姬望舒对着铮亮的铜镜整了整衣冠,看到镜中的自己仍旧是那般威仪优雅,风采庄重而不失美丽,这才放心地走出殿内。无言地站在养心殿门口,负手而立,似在监督底下的宫婢是否惰怠。

然而宫婢们又怎会有丝毫怠慢,一个个神情紧张严肃地上传下达,实在让人无可挑剔。而姬望舒也终究不会闲得站在殿外督导,她只是翘首盼着能快些见到那位爱卿。

半刻钟过去了,或许是意识到身为一国之君的自己如此站在殿外实在有失国体,姬望舒最终极不情愿地进了殿内。

刚一坐下,又是一阵燥热难安。

所幸,殿外的宫婢正大声地宣自己这位爱卿进宫。

不多时,殿外走来一个花颜玉面的女子,身形绰约,云鬓微湿。身上仍沾着书卷气,可那双眼却异常深邃成熟,眉目间似乎藏着许多,远不是这个年纪所该拥有。

“微臣林冬槿,拜见陛下。不知陛下有何要事吩咐……”

林冬槿行了个基本的顿首礼,刚要抬头,却见这位年轻的女帝已快步来到自己面前。

入眼只一片起伏的峰峦,衣襟上印着的金凤似也随之变得栩栩如生。透过襟口,隐约可见其中雪白素净的皮肤。

“爱卿快快请起,地上凉,你我君臣二人就不必行这些繁文缛节了。”

“陛下慎言,君臣有别,岂可轻言废止……”

姬望舒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却想起这位爱卿的嘴上功夫可是出了名的厉害,只好就此打住。

“不知陛下这么晚了宣臣到此有何要事相商?”

林冬槿重提了刚刚被打断的话,同时顺势将双手从姬望舒手中抽离。

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位女帝近些日子越来越让人感到奇怪,却总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莫非?’

一个不寒而栗的念头从脑海中冒出,可很快被林冬槿掐灭。

“陛下?”

见女帝凤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林冬槿不动声色地轻声询问,将走神的姬望舒叫醒。

与此同时,姬望舒隐蔽地摩挲指尖,似在细细感受着手上残留的温度。

“啊?哦,不提这个。先陪朕下会棋……”

闻言,林冬槿微微愕然,却还是盘膝坐下,认真对待起来,同时一边盘算着些什么。

几番回合下来,姬望舒虽皆是险胜,可她心如明镜。

要论棋艺,自己绝不是这位爱卿的对手。

可偏偏对方还输得那么隐蔽,每每在一些关键节点败下阵来,让自己实在找不到什么说头。

时间一长,姬望舒难免自觉无趣。

恰好此时月移影现,清辉落在林冬槿的袖肩上,又不断爬升,令那玉颈白得几乎发光,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而此刻的林冬槿却正思衬该如何合理地败给这位皇帝,丝毫不知对方已悄然来到自己的身侧,默默欣赏起他思考时的容颜来。

只见林冬槿素净的手踌躇地捏着白子,举棋不定,柳眉微皱、娇唇紧闭,俏脸白里透红,鹅颈往下皆是平坦如川,雪白的手小得可爱,分明不像一个女人该有的大小。

很多时候,姬望舒都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眼前坐着的人并非自己的爱卿,而是一个货真价实、婉约可人的男子。

可惜,就在姬望舒鬼使神差地接近,越发沉重的呼吸打在林冬槿白皙的后颈时,后者的脸蛋霎时爬上了半抹红韵。

“爱卿,其实朕有个不情之请……”

话音未落,那堪堪落在林冬槿肩膀的双手却被迅速而巧妙地闭开。

少女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躲开了自己极尽温和的掌心。

姬望舒只觉手中再次变得空荡,连着心也失落下来。

“啪。”

白棋终于落下,在皎洁的月光中仿佛透露着别样的晶莹。

姬望舒好像刚被拉回现实,表面伪装地极好的、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诧异。

妙手落下,她已满盘皆输。

发愣时,那道悦耳的声音再次传入自己的耳朵。

“陛下,您刚刚说什么?”

“没,没事……”

姬望舒下意识地摇摇头,竟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把话说完。

“山河已暮,时已寝安。时辰已晚,您该歇息了,臣先告退。”

言毕,林冬槿也不再看向棋盘局势,而是简单作揖,弓着身子就要退出殿外。

见状,姬望舒自觉无趣,便不再强留,只用玉手杵着下巴,美眸盯着冬槿离去的倩影,任由后者消失在夜色之中。

伴随着俏佳人的离去,姬望舒的身体里似乎也有某种东西跟着失落,随之变得空荡难安。

索性强行将思绪清空,不再去想,朝身后招了招手,彻底断了敲棋坐夜的念头。

一瞬间,身后数名内侍齐齐上前,伺候姬望舒梳洗更衣,宛若众星捧月。

可姬望舒却莫名烦躁起来,寺人们的动作分明仍像以往般小心谨慎,全程低眉顺眼、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就连呼吸也是那么地谨小慎微。可她依旧止不住地厌恶起来,踢翻脚下镶着金边、冒着热气的木桶。

“滚!都给朕滚!”

内侍们并不知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可还是提心吊胆地退出内殿。

紧接着,一阵纷乱的打杂声响起,砚台四分五裂,数枚棋子也如跳珠入池般没入黑暗。

夜晚的夏风吹过,姬望舒湿漉漉的玉足上泛着晶莹,却也很快干透。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对香肩,那如皓月般白净美妙的雪颈,那对娇俏灵秀的修长小手……

可越是强迫自己忘却,心中残缺着的那块地方就越是要跟自己作对。

寺人们的手分明轻巧温柔的很,可她却本能地对每一个触碰自己身体的男人深恶痛绝,这样的情况并非一天两天,而是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

骄傲如姬望舒,自幼习文尚武,十五岁跟随母征战疆场,十九岁加冕为皇,励精图治整整七年,文治武功,大定天下,前半生从未被儿女情长所伴,更没想过娶夫生女之事。

可如今……

难道任由那些该死的史官在史书上抹黑自己,成为后世子孙的笑柄吗?!

这断然不可取,可每每看到那群妩媚妖娆的男人衣着清凉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只恶心得想吐,同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俏佳人的身影来。

……

回到府中,林冬槿悬着的心总算勉强落下。

桌上的饭菜显然已凉了好一会,下人们急忙要去加热,可他却丝毫没有食欲。

这三年来,他实在如履薄冰。

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高中探花以来,从九品芝麻官到现如今的正五品的谏议大夫兼任郡主太傅,在这勾心斗角的官场里,三年间的各中煎熬,似乎也只在弹指一挥间。

林冬槿无数次想过放弃,远走高飞一了百了,可梦里殷人的铁骑踏破山河,母父惨死在刀下的亡魂,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又还有谁来报?

倘若自己七岁那年没有躲在地道下逃过一劫,倘若没有被收入鸢计划隐姓埋名,那如今的一切……

罢了,旧事莫要重提。

内房中,林冬槿取下发髻,三千青丝顿时如瀑布般落下,遮住铜镜中绝美男子的小半张脸。衣裳一件件地解下,终于露出其中大片春光。

冬槿整个人都沉入了浴盆之中,除了不时升起的气泡外,水面上还漂浮着各式各样新鲜芳芳的花瓣,这些都是下人们特意准备的。

她们知道自家府邸的这位官人泡澡时喜欢这些玩意,即使这多半是男人们的钟爱。

当然,和每一位达官显贵都不同的是,冬槿泡澡时最忌讳别人打搅,哪怕只是留下两个侍人伺候着也不行。

每每结束沐浴,林冬槿都会十分小心地包裹好身体,然后站在镜前孤芳自赏好一会。

“我本是男儿身,又不是……”

翌日清晨,伏羲初晓。

天刚蒙蒙亮,皇宫外便已有不少朝臣纷至沓来。

可直到日上三竿,臣子们站得腿都麻了,姬望舒这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地坐上凤椅。

昨夜里她又睡不好,否则今早又怎么会睡过头。

况且除了林冬槿无人敢入宫叫醒自己,不然也不会落得刚刚那般难以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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