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荆玟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他不仅口干舌燥,全身上下的伤口也在发痒,整个人难受极了。

他看着被包成粽子的双手,又看看躺在一旁还在睡的魏子期,不知该如何开口。

“嗯、嗯、啊……”魏子期被一旁的动静吵醒,发出了奇怪的嘤咛声,她揉了揉眼睛坐起,却看见一旁的荆玟挥舞着双手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在干啥?”魏子期问道,顺手拿起水囊,给自己灌了一口,“大早上的不睡觉……唔,怎么这么大的太阳?”

“帮我……”

“别帮了,”魏子期把水囊的囊口塞进荆玟嘴里,给他猛灌了一口,“全身上下很痛?很痒?那就对了,我这可是特效药,一剂下去,过两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去疤是另外的价钱哦。”

“不、不是……咳咳,”荆玟被她呛了一口水,急忙说道:“我、我想去趟厕所。”

魏子期愣了一下,只能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讪笑两声,让卫兵带他去方便。

先锋军虽然被魔军突袭,但损失的都是些外围的弱军,作为核心的昭齐军、教廷军等各门派势力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在一天的短暂休整下,大军又一次开始移动起来。

荆玟醒来的第二天下午,先锋军大部队就到了饮马湖南岸安营扎寨,因为北燕军独自抵挡了一只魔族小部队,还斩了敌首、退了敌军,先锋军先锋司令季泓宇发了亲笔信,给北燕军挑了一块好位置,临湖靠坡,地基扎实,倒是省了许多布置营地的时间。

魏子期现在在北燕军里的地位空前的高,大伙本就喜欢这个豪爽的女孩子,如今发现她不仅豪爽,还请客,还治病救人,这也让她在军营里几乎是横着走。

她的好叔叔魏世明已经回大营了,秦何那家伙也不知道跑哪忙活去了,荆玟又受着伤不方便活动,魏子期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军营里,不知道该去何处。

魏子期本就是个不安分的性子,在安阳时没少到处跑,也因此结交了不少朋友,秦何就是一个。

魏子期认识秦何,是一个巧合。

那天阳光正好,身为资深钓鱼佬的“他”,钓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条“鱼”。

最初见到秦何时,魏子期也觉得他是个苦大仇深的孩子,肯定背负着什么血海深仇,但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倒是变得开朗成熟许多。

简直就和荆玟一样。魏子期心想。

那么秦何是魔族吗?魏子期之前是不确定的,她能在书里见到的魔族画像无不是被妖魔化后的形象,但她前些日子已经见过了魔族——死的,又从荆玟口中得知了魔人混血种的存在,她确定了,秦何,就是一个半魔。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魏子期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不说半魔,便是连妖都有几只,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这里,魏子期眼珠子一转,当即决定出营看看。

北燕军的营地离饮马湖不远,魏子期徒步走到湖边,也没花多少时间。

天色微暗,只是近黄昏。魏子期独自一人站在饮马湖的湖畔,按照先锋军的计划,这是他们踏足北域的第一步,接下来,大批人员会被留下驻守饮马湖,剩下的精兵强将将会向先锋军的最终目标——狼燕山,前进。

魏子期虽然朋友多,但实际上也没去过多少地方,安阳繁华,但街景总会看腻,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加起来,总是会令她遗忘自己也是一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年。

眼前的饮马湖浩瀚广阔,魏子期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湖还是海。

残阳如血,湖面粼粼,魏子期找了一块干净地方独自坐下,吃了些干粮,眺望着水天相接处,驻目沉思。

战争的危险,自己已经看到了,那些前几日还与自己说笑的将士们,今天已经不在了,甚至荆玟也把自己搞得一身伤……自己,还要留下吗?

最初想来的原因,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原因无非就几种。

自己化女后对于未来的迷惘,想要逃避。

父母知道自己化女后,对自己的安排。

不甘女身的束缚,想要挣脱。

她看着远方的夕阳,不自觉轻笑起来。

自己还真是叛逆期来晚了啊,她想到,随后后仰,就躺在了草地上。

魏子期把一只手手臂盖在了双眼上,这是她的习惯,不这样就睡不着,她怀疑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心理作用。

那么,回不回去呢?自己终究要应对这个话题,运输粮草自有车队,自己又有人脉,想要回去还是有办法的……可,自己回去后,留在这里的人又怎么办?

这些日子,魏子期已经和北燕军的人混得十分熟络,要是自己随意离开,他们会怎么看自己?那些伤兵呢?他们又由谁来照顾?

不走么?只是靠近饮马湖,都会被魔军袭击,更别说接下来的狼燕山之战了,如果先锋军落败,自己说不定要死在这片大地……那自己又怎么对得起将自己养大的父母和自己的雄心壮志呢?

“在想什么呢?”

魏子期正神游万里,忽然听见耳畔的声音,放下盖在眼睛上的手臂,定睛一看。

“哪来的阿木木?”魏子期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全身缠满了绷带的荆玟,不免觉得好笑:“哦,是你啊。”

她也不起身,还是那副姿势躺在草地上,不看荆玟看远方,道:“伤好得怎么样了?还能走那么远,小心别又伤到了。”

“勉勉强强吧,嘶……”荆玟试着在草地上坐下,浑身又是一阵酥麻的疼痛。

“让你别勉强了。”魏子期坐起身,扶着他躺在自己身旁,两人就这么并排躺在草地上,看着逐渐沉入湖底的夕阳。

魏子期只是静静地看着,荆玟也不说话,也许他们两人各有心事,也许他们两人各有故事,可此刻晚风过琉璃,他们只是静静听着对方的呼吸声,谁都在贪恋这片刻宁静。

只是,忽然有一阵嘈杂声从附近传来,打破了此时的安详与美好,荆玟不方**以魏子期替他回头,看见远处有些火光跳动,是许多人举着火把。

“怎么了?”荆玟问道,也艰难地起了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呆在这里就好。”说出这句话时,魏子期好像回到了魔军袭击的那一天,战争的号角吹响后,面对慌忙的自己,荆玟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呆在这里就好。那时的少年这么说,身骑骏马、披坚执锐,可现在已经被绷带缠得动都动不了,魏子期只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感。

好像挺可爱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唔,反差萌?

摇摇头,把这些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魏子期往那一片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去。

没走多久就到了那附近,只见乌泱泱的人群围成一圈,不知道在看什么,魏子期废了好大劲才挤进去,立刻扫视了一圈。

让我看看发生了什么!

“司徒孤影,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这是勾结魔族!”

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衫的俊秀青年正提着剑,用手指着一位小小少年,那小少年穿着件单薄的布衣,背后背着一把快和他本人一样高的鞘中长剑。

那俊秀青年的身后站着一大帮人,都是些月白衣衫的负剑年轻人,而那小小少年的背后,只有一对坐在地上紧紧相拥的母女。

二人对视着,都没有再退一步。

见司徒孤影不说话,那俊秀青年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剑鞘,把手放在剑柄上,好似随时要拔剑而出。

“我敬你是万道学宫的六君子,才对你好言相劝,可你行事如此跋扈,就难怪我替你家长辈好好教训你了!”

魏子期看着那镶金带玉的长剑才鞘中挣脱半寸,只觉一道寒光从自己眼前浮现,剑意昭昭。

三阶剑修。

来真的?魏子期没看懂发生了什么,在人群中扫视了几圈,终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魏子期挤出一段路,走到秦何身旁,对着他问道:“发生了什么?”

秦何貌似在脸上做了些伪装,让人发现不了他的特征,他一指那个月白色衣衫的俊秀青年:“那是乾元剑宗的三师兄,叫方继和,他身后的都是他的师弟师妹们。”

“哦,还有呢?”

“那个,”秦何一指那面对众多剑宗弟子仍不卑不亢的小小少年,他一个人站在众人的对立面,却没有显露出半分退缩,“那是万道学宫的六君子,司徒孤影。”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打起来?”

“你看司徒孤影背后那对母女。”

魏子期照着他的话看去,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她们莫非是……魔族?”

下意识的,魏子期瞥了一眼身旁的秦何,却见他没有半分不该有的反应,只是淡淡道:“饮马湖一直是魔族人的移动牧场,但战争打乱了他们的正常迁徙,大部分的牲畜和物资都被迁移走了。当然,总有例外。”

魏子期又去看那魔族母亲怀里的小女孩,只见她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昏昏沉沉,好似马上就要睡过去。

“她生病了,”魏子期说道,“难怪她们没走掉。”

秦何耸耸肩,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那他们就因为这个对峙?”魏子期道,“那男孩不愿意交出这对魔族母女?”

“大差不差。”

魏子期接着看,那方继和手中的剑都已经抽出一半了,可又被他的师弟师妹们劝了回去,那司徒孤影依旧如一颗铁松般独自站在那,身旁无人,只有一对低着头不敢看周遭的魔族母女。

“他怎么不敢出剑?莫非是忌惮万道学宫不成?”魏子期问道,“话说万道学宫的其他人呢?我都站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他们出来和事。”

“那司徒孤影有点意思,方继和确实是忌惮,但不是忌惮司徒孤影背后的万道学宫,而是忌惮他的实力本身。”秦何解释道,“至于万道学宫……喏,就藏在人堆里,看来他们和这个司徒孤影的关系不太好啊。”

“司徒孤影的实力如何?他才豆丁大年纪,看起来比荆玟还要小,”魏子期道,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这个司徒孤影被学宫霸凌了?好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看来这名满天下的万道学宫也不例外啊。”

“这个司徒孤影很强,天赋甚至要比少将军还要强,他刚刚满十五岁,已经是闻名昭齐的三阶剑修了,”秦何沉吟一会,“这个人很有故事。你知道吗,传闻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兄弟,他有个外号,正是‘学宫阎罗’。”

“你可别这么说,我家子涵……我家荆玟也是十五岁的三阶兵修,他想瞒别人,可瞒不住我这个私人医生,”魏子期思考了一会,看看司徒孤影,又看看被他护在身后的那对魔族母女,道:“传闻都是不可信的,我看他不像是什么坏人。”

秦何没再说什么“人不可貌相”之类的话,而是慢慢看着事态进展,但魏子期有些站不住。无它,那魔族小女孩的症状似乎在越来越严重,魏子期预计再不进行救治,她大概是熬不过今夜了。

“孩子是无辜的,”司徒孤影道,“她们不是魔族的间谍,你却要当着母亲的面杀死她的女儿,或者相反。”

见司徒孤影终于肯开口说话,方继和也冷声道:“魔族全民皆兵,这谁都知道,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没安好心?”

司徒孤影道:“你今天杀死了她们,往后的每一天,仇恨只会无止境的延续下去,她们是无辜的,就算不照顾,也不应该直接杀死,更别说你们打算虐杀。”

“我们此次出征,正是要将魔族斩草除根,”方继和眼神一凝,“你莫非,是对此次征战有什么非议?”

魏子期心一跳,心说这男的还挺毒,生怕眼前的小小少年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所幸他只是默默看着对方,不发一言。

看到这里,她已经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无非就是网络小说里那点常见的事:激进派认为对付异族应该杀杀杀杀杀杀杀,保守派认为人人人——哪怕不是人,总有善念。

于是两派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最终从线上吵架变成线下斗殴,此类的事魏子期屡见不鲜。

可又能说谁是对的呢?魏子期作为一个曾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自然是会对这些事情有更深刻的理解——其实谁都没错,无论是赶尽杀绝还是网开一面,无论是中洲人族和北域魔族,大家只是立场不同,故而导致决策不同。

局面又一次僵了下来,方继和环顾四周,这里已经堆了许多的人了,其中不乏他的好友或是对手,他明白,如果今日这件事不能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那丢脸的不仅仅是他,更有他背后的乾元剑宗。

方继和见人群中的万道学宫学子畏首畏尾,看起来对司徒孤影不甚在意,更是增加了自己的自信心,直接将剑拔出,剑尖直指司徒孤影的脚下。

这是一种宣誓决斗的仪式,司徒孤影微微眯眼,将手伸向背后,就要握住剑柄。

方继和心中大喜,司徒孤影是很有天赋的剑修不说,但他也才刚刚十五岁,而自己已经二十一岁了,浸淫剑道数十年,他早就想会会这个名声在外的“学宫阎罗”了。

即使输了,他也可以做文章,万道学宫司徒孤影为了包庇魔族,不惜对友宗弟子出手,就照万道学宫对他的那个态度,足以彻底让司徒孤影万劫不复!

“慢着,”有人说道,从人群中挤出,一瘸一拐走到司徒孤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孤影兄,我让你看管的魔族俘虏还好吧?”

众人一愣,司徒孤影一愣,魏子期也一愣。

那浑身缠着绷带的人用锋利如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人,随即淡淡道:“按照先锋军军令,擒获魔族俘虏,有赏。”

他又走到那对颤颤巍巍的魔族母女面前,看着那母亲对他露出了威胁的表情,道:“昭齐法律:为抢功而对友军不敬者,可斩。”

他环视周围,最终将目光投向方继和以及他背后的剑宗弟子们,道:“剑宗高徒,你想做什么?”

方继和没有说话,他身后那帮没主见的剑宗弟子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怒火愈加旺盛,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又是……”

“好!”有人鼓起掌来,掌声轰鸣如雷,在场的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位着甲老将款款走来,步伐稳健,容光焕发,“我昭齐有此猛将,何愁国运不兴?”

那绷带人见到来者,也不免有些紧张,还是忍住伤痛行礼,只是这头才微微弯下去,就被季泓宇扶起。

“贤侄有伤在身,这些繁文缛节不行也罢!”季泓宇扶起那绷带人,按着他的肩膀,审视在场的众人,道:“这位就是北燕军的少将军,荆玟,最早发现魔军的第二袭击路线,识破了魔族声东击西的阴谋,为其他军队的调整调动争取到了有利时间,还独自带兵歼灭了一整只魔族小骑兵,更是斩落敌首。如此优秀的年轻人,该立一等功!”

季泓宇对荆玟年少有为的表现赞不绝口,荆玟也不断说些“家父曾经提到过……”之类的话,魏子期再也忍不住,也不去欣赏方继和青一下白一下的表情,把药箱抱在了怀里,一路小跑到那对魔族母女的面前。

魏子期想要替那魔族女孩医治,但那魔族母亲并不理解她的意思,依旧牢牢把自己那发着高烧的女儿抱在怀里,不肯交给魏子期。

就当魏子期着急的时候,秦何从人群中走来,靠近那对魔族母女,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对着那魔族母亲说了些什么。

魏子期一个词都没听清,但她敢肯定,那一定就是魔语。

果然,那魔族母亲听到秦何的话,先是惊讶,后是沉思,最后是一种决断的悲痛——她把牢牢抱在怀里的女儿递给了魏子期。

魏子期急忙接过,感受着女孩身上的温度和她那不似人类的相貌,她不免有些恍惚,但又很快拿出了她三阶医修的职业素养,开始为这个小女孩诊治。

当她忙完这一切,将病情稳定下来后,她再抬起头,只见原本聚集的人群都不见了,只剩下寥寥几人——她、荆玟、秦何、季泓宇、司徒孤影,还有那位魔族母亲。

“剑宗的人都走了?”魏子期对着荆玟问道,在这群人中她对他最熟悉,或是说最了解。

“都走了,”荆玟道,“他们可以不给我和万道学宫的面子,但是不能不给季将军。”

“那就好,”魏子期吐了口气,伸手把怀里已经睡着了的魔族女孩递给她的母亲,“那帮混蛋,就喜欢仗势欺人,我看他们不爽很久了。”

魏子期伸出手中的孩子,可却半晌没有人接,她疑惑地抬起头,却看到那母亲对着她摇摇头,嘴里说了些魏子期听不懂的话,看向孩子的目光悲楚,又满是希冀。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捅入了自己的胸膛。

血花飞溅,染红了洁白的雪。魏子期举着熟睡的女孩儿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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