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了英雄,但是那是在杀死她之后。

联邦法官先生,我需要再重复一遍我刚才说的话吗?还是说您对我的话有什么不理解?——您的意思是,我的语言逻辑有问题?法官先生,您这是对我的一种侮辱,假如现在还是一百年前的王政时代的话,我是有权要求您就您刚才的那句话对我进行赔偿的——对,对,现在是联邦了,我不提那些百年前的老事情了。

我需要再解释一遍“英雄”这个词语的概念吗?我知道这一两百年来出生的年轻人没见识过那种级别的世界大战,但是我真的没想到连“英雄”这种基础的概念也能忘掉了,五百多年前那会儿,一个国家要是没有几个英雄——好的,法官先生,如果您坚持的话,我会用现在的词语,称其为,“战术人形武器”。

我觉得我之前在真理部的时候交代的已经够清楚了,你们把我这八百多年的人生上上下下都问个遍了,请原谅我多嘴,法官先生,但你们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光审讯我就用了两年的时间,甚至还让我找到机会溜走了,你们的人甚至连我这种老古董都看不住,怎么能做到你们宣传的那般维护联邦的安全呢?呵,法官先生,您别生气,面对着陪审团,我想我说几句话的权利总归是有的。

法官先生,我直接说了吧,对于刚才控方对我的指控,我一律承认。

不,您千万别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不是我承认了我有罪,我只是承认了我做过那些事情,我不认为您们有资格拿现在的价值观来审判几百多年前的事情。也真多亏您的那些历史学家了,在这个已经很难看见纸张的年代,他们这两年来在那些天文的典籍里翻来覆去,就为了证明我做过什么。但我其实早就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你们了。我承认,我直接杀死了三万五千一百二十三人,间接导致了三十多亿人的死亡,曾用一天之内用核武器毁灭过三十多个城市。我还走私人口,把自由人变成奴隶,往海洋倾倒核废料,只是为了影响敌军的舰队,我发起了不下十五场国家大战,其中十一场都是以敌国的彻底毁灭而告终。是的,这些恶事我都干过。关于那些战争,你们的历史书上估计会讲好多吧,什么继续了三战以来东亚的全球中心地位,什么建立了全球市场下的琉球体系,但是对我来说的话,如果你让我回忆那些战争的细节的话,我会告诉你:二十二世纪三十年代,那段时间布达佩斯的花糕是我最喜欢吃的,可惜五个世纪前就没有了。

法官先生,请您不要打断我的发言,您一直再指责我,您可以说我是个悲观的人,您可以说我活在过去,毕竟那是您的看法,跟我无关,但是你要是让我说的话,我会说自己是一个保守的人。我不喜欢现在那种无性别的风气,也不喜欢那些移植了各类生物器官的怪胎,我不知道他们美在哪里,他们很丑,外表上的丑固然无罪,但是他们还偏要别人认为他们的丑是美的——您又要说我是个庸俗的压迫者了,好吧好吧,您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想告诉您的是,请您不要再因为自己的某些观点而打断了我的发言,某些风潮,确实,对你们来说就是一辈子坚持的理念,但是对我来说,不过只是一两百年的事情罢了,你们的时代很有特色,这点我承认,你们所有人都像婴儿,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安全的温室里,现在我走在马路上,甚至分不清谁是男谁是女。你们所有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太阳落下了,明天还会升起的——有时候我只是试着去理解你们的那种安全感,我就不寒而栗,太可怕了,信任别人,信任明天,太可怕了。法官先生,您刚才一直我活在过去,您为什么不能替我想想呢?你让一个活了八百年,而且就目前来看可能还要再活几千年的人,明天对我来说,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呢?不好意思,我扯远了,不过我还是那个意思,法官先生,请您不要再打断我的发言了。

那位陪审员先生,您的话很有意思,审判进行了这么久,没有一个人问到这个问题的,我可以回答您:是的,我今天很生气。控方的诸位,请您们告诉我,审判我就审判我,何必要再去打扰七百多年前的死人呢?你们为什么要刨开她的坟墓呢?这是一种罪恶!罪恶!你们知道这七百多年来,我为了让她能安心地长眠,我做了多少努力吗?她的坟墓旁,应该五六千米内都是杏花吧?那是她最喜欢的花,虽然我没有很喜欢那种小巧的花,但是我还是在她坟墓旁种了好多。请你们不要破坏了我的努力,不要把她从长眠中唤醒。

谢谢,法官先生,这是您今天说过的话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我相信您会兑现您的承诺的,不要再打扰她了,谢谢您。

好的,让我们言归正传吧。如您所见,我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鬼,同时,在一段时期内,我也是个受万人敬仰的英雄,我是天才,也是犯人,我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但直到三百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段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是人,也是神,我是魔鬼,也是天使,我残暴,我仁慈,我给国家带来希望,我给人类带来毁灭,我是最后的英雄,也是人类历史上永远洗不干净的污点,我是刘三目,“调停者”刘三目。我活了八百多年,实话实说,我累了。

……

……

以下为刘三目的供词:

我叫刘三目。

这几个字是汉字,现在的联邦语好像无法正常转换当年的名字,所以我还是用另外一个名字称呼自己吧:调停者。

我出生在东亚的的一座城市里,和你们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出身,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他们最早对我的期望也就只是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一点的大学,以后可以干份体面的工作,仅此而已,我也一直是以这个为目标而奋斗的。这段经历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无非是上学,放学,一直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说来也好笑,当年的我无比向往着未来,当时的我认为,人生就是要去追求点什么,要在动荡中过完一生。应该说当时的我思想还挺先进的吧,不过那个年龄的小孩谁没点这种想法呢?我从小就想去当物理学家,后来才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或者说是不经济的。不提了。关于我的童年时期,我只想说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和她的相遇。当时我的城市,学校都还是需要考的,无论是初中,高中,大学,竞争都非常激烈,几千人中可能才有一个人被选上。当时我天天为了一所重点初中的录取而苦苦挣扎着,最后当我在录取名单上看到自己的时候,我真是高兴坏了,当着众人面就大笑了起来,完全没顾及当时在场还有那么多没考上。我还记得我笑了大概有两分钟吧,我从人群里面蹦蹦跳跳挤了出来,却被一个不知名的女孩拦住了。

“你谁啊?”

“你怎么笑这么开心啊?”

我还记得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她那时大概有十一二岁吧,她穿的是蓝色校服,一条粗大的辫子齐腰拖在身后,身姿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脑袋高高地扬起,目不斜视,把鼓鼓囊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眸子有几点褐色,脸颊红红的,像一只漂亮的小鹿。

“你不该笑那么大声的。”她叹了口气。

我这时才意识周围异样的目光,但是我还是有一股小孩子的骄傲感,“关你什么事儿啊!”

女孩有点不高兴,我记得接下来就是我俩一直在那里吵架,吵了半天,女孩眼看吵不过我,脸涨的通红,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我眼看事情不对,慌里慌张地跑掉了。

这就是我跟她的第一次见面,非常仓促,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知道很多青年喜欢跟女孩聊天,但是当时的我还很小,那个年纪,根本没有更深一层的想法。我只记得那个女孩最后哭了,但是好像没有一个人来管她。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因为她是蝶族,没有人愿意跟受诅咒的人打交道。

现在说蝶族,如果不是专门的历史学家,恐怕连这个词都没有听说过吧。为此我专门做一下解释:蝶族,出现在二十二世纪初,灭亡于二十二世纪中旬,是受到了核污染后拥有了特殊能力的人的统称。之所以要称这类人为蝶族,来源其实也挺扯的,我记得我之前问过我一个文学家朋友——索尔查勒斯基,你们应该学过他的文章,他参与了蝶族的调查,他告诉我说,他们一帮文学家,根据东亚的一个传统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本来打算命名这类人为梁祝族的,但是后来觉得太拗口,就改名为蝶族了。

蝶族身上蕴含着以当时科技完全无法解释的能量,但是纳闷的是,蝶族无法正常地使用这股能量,他们必须要让别人杀死自己,杀掉他们的那个人,就能获得这股能量。这也是早期各国的英雄制作方法。他们大量的屠杀蝶族,只为了创造一个又一个的战争兵器。

如您所见,我能活到现在,现在依然能坐在这里写下这种无意义的文字,就是因为我也杀掉了一个蝶族,但是还是请缓一缓吧,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就把那种悲剧说的如此通透,那是一场悲剧,是我永恒的噩梦,当时我尚未察觉,但是等到一百多年后,我才发现那悲剧的影响像是影子一般永远萦绕在我的身上,渗入我的骨髓,随着日月,越来越深。

当时的我是不知道蝶人的,也不知道蝶人背负着怎样的命运。其实不仅是我,当时的人都不知道蝶人到底会怎么样,大部分人只是把他们看作怪胎,不愿意接触他们。一般来说,蝶人们会强制在一所学校上学,但也有例外,比如说她,她就在一般的学校读书。她跟我在一所初中,高中的话,我后来才知道,她跑到隔壁的学校去了,她说她的学习生涯过的很愉快,或许是蝶人的天赋异于常人吧,她学习很好,完全没有我整日的那种劳累。在那一次跟她见过面之后,我俩基本上没见过了,偶尔也就是在走廊上撞见,互相之间打个招呼,仅此而已,不然还能怎样呢?那时的我被学习整的很累,再加上谈了一段失败的恋爱,这都让我身心俱疲。所以在一天下午,实在无法忍受班里面压抑气氛的我,一气之下选择了逃学。我趁着下课的时候跑到操场,翻过几乎要倒塌的墙壁,溜出了学校。

我也不知道我溜出学校能干什么,去网吧?——就是交钱用来游览互联网的地方,我从来没去过,没那个胆量。那回家?自己身上也没带钥匙,更重要的是,一分钱都没有。我发现自己好蠢,逃离了学校的围墙,外面不过又是一圈又一圈的围墙罢了,于是我又开始生气了,生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意义,就又悲伤起来了。我就处在这种奇怪的状态里了,既生气又悲伤,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大街上逛来逛去,虚度光阴。马路上车一辆接着一辆,我一辆一辆数着那些车,有穿着西装的大叔走过,手上还打着电话,满脸是疲惫,自行车也骑得飞快,路口堵满了车,还有人。事物与人混在一个调色板里,难看极了。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这个世界让我感到陌生,恶心。

后来天黑了,马路上的灯光有点模糊,月亮被挡在云后面,路上偶尔有行人,天下起了小雨,我躲在一家热干面店里避雨,肚子饿了,可是身上没带钱,只能坐在那里干瞪眼。门开了几次,外面的冷风吹了进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已经是冬天了,小店里有人坐着抽烟,我从小就不喜欢闻烟味,与其说是不喜欢,倒不如说是无法接受那股像是汽油和杂草混合过后的肮脏臭味。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了学校的打铃声,就在我考虑自己要不要回去上课的时候,她推开门闯了进来。

“一碗热干面,加鸡腿,加鸡蛋,谢谢!”

她明亮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抬起头来,发现眼前这个女孩莫名其妙的眼熟。她手上拖着一把湿漉漉的雨伞,发梢也有雨水的痕迹。她看了我几眼,坐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但是面来的时候她就端来了我这边。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她说。

我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她,她没有看我,正专心对付她那碗面前的面,面热气腾腾,烟雾遮住了她的脸。我看见她穿的和我是一样的校服,不禁有点诧异,居然也有人跟自己一样逃课的?

“你是逃课出来的?”我问她。

她用力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说这件事儿。

“我想起来了,你是隔壁班的那个,在入学的时候我见过你。”

我回想了一会儿,哦,是那个提醒我不要笑得那么大声的女孩。

屋子里开了空调,我感到有点热,于是把外套脱了下来,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你辍学了?”她头都不抬。

我被她这句冒犯的话给呛得有点生气,首先,我没有辍学,而且就算我辍学了,关你什么事?这种盛气凌人的善意让我很不爽,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对,你说得对。”

她抬起了头,“这可不行啊。”

然后她就开始给我说那些长篇大论的东西,什么不读书就没有好未来啊,为了你的下一代着想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挑起碗里的面条,吃了几口,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点粗犷,她笑着抽出纸擦了擦嘴,然后又开始劝我回去读书。

我感到有点厌烦,拿起衣服想走。她拉住了我的衣袖。

“你还没吃饭吧。”

她给我点了碗面。

“你这个人啊,明明就是在骗我,你也知道你是在骗我,我就开玩笑调侃你两句,怎么就不耐烦了呢~”原来她早就知道我在骗她。

如果让现在的我回想那时候的具体每个细节的话,我实在是记不清了,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场梦,我甚至觉得我不过是在看一场超长的电影。我之所以在无数的琐碎日常中还能记得那天,完全是因为接下来发生的那些如梦如幻般的诡异事情,那些事情在我混沌不堪的脑海里,像是小提琴的独奏,亮起了我回忆中唯一的灯塔,可也是我一生命运的悲剧。

在那天稍微晚点的时候,我为了表达对她请客的感谢,主动提出带她溜回学校,可是她似乎没这个想法,她先是说自己是从正门出来的,一会儿又说什么学校对她来说就是监狱,半天了才说想去KTV唱歌。

“这不可能。”我对她说,“KTV不让未成年进。”

她说她不管这些,她只是问我想不想去,要去的话就跟她一起去——是的,我必须要承认,当时的我愿意跟她一起去的原因,是因为对她的好感。从来没有女孩主动接近过我,现在突然有一个女孩对我如此热情,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喜欢我?现在看来多少有点愚蠢,但是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就跟她去了KTV,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反正是开了一间房间,我坐到沙发上,被KTV里的声音吵的有点手足无措,她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几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东西。

“伏特加,我听说这东西配可乐还挺好喝的。”她笑盈盈的。

我傻眼了,但是为了维持自己男子汉的形象,只能硬着头皮喝了几口,被辣的够呛,大脑变得晕晕的。她倒是没什么反应,一杯接着一杯喝。我有点担心,让她点歌唱歌,她让我先点,我在智能屏上点了几首,转过身来发现她捂着脸躺在沙发上。

“我姐今天要死了。”她说。

她这莫名其妙的话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她坐直了身体,往杯子里倒进可乐和伏特加,又是一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坐在那里,装作看屏幕,实际上偷偷瞅着她,她看见音乐响起来了,拿过话筒就开始唱。

都/是勇敢的/你额头的伤口/你的/不同/你犯的错

都/不必隐藏

……

我平时听的歌实在不多,会唱的更是少数,看见热门榜单上有这首就随便点了下,但是她好像唱的还挺投入的。

唱完了一首,她坐下来休息,我拿起话筒唱下一首,但我唱的实在是不好听,我自己都看不过去,唱到一半就开了原唱,最后甚至得到了一个三十二分的低分。

她笑着鼓起了掌,我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不会唱歌。”

“你唱的很好啊。”她说,说完就笑了起来,好像是觉得自己这么说确实有点太扯了,她连忙补充道,“至少我这么认为。”她又拿起杯子,刚才的那一杯已经被她喝完了。

我觉得我应该劝她少喝一点,可是看她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伤心事,我和她不过萍水之交,有什么资格去劝她呢?这样子岂不是一种越界吗?那样的话她不就会讨厌我了吗?但是她这样子喝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肯定心里有事,可是我又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才能既安慰到她,又能不惹她厌烦呢?

“心里难过的话,说出来会好点吧。”我说。

她扭过头,盯着我的眼睛,我有点害羞,忙转到了另一边,“额,是我自作多情啦,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她哭了起来,捂着嘴,哭的很小声。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然后想要找纸,但发现身上没带手纸,想要去前台拿,但又觉得这种情况下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太好,只能原地干着急。

她为什么哭了?是因为她刚才说的话吗?那不可能是真的吧,那话的意思好像就是她本来就知道她姐姐会在今天……我该做点什么?我做些什么才能让她留下好感?她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哭?难道她喜欢我?——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脑子很乱,具体我想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感觉,浑身上下像是被火点燃了一样,可同时却一步都动不了。

在这种时候,我是怎么做的?我坐到她旁边,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一举动甚是大胆。然后我把袖子伸了过去,她愣住了,看向我,“没带纸,不嫌弃的话用这个擦下鼻涕吧。”

她一下子笑了出来,同时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纸巾。

就这样,她一边唱着歌,唱到可能是打动她的歌词,就停下来哭,哭完了继续唱,眼睛都哭肿了;另一边喝着酒,唱两句就喝一口,喝到满脸通红,后来直接瘫倒在沙发上,躺着喝,我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到了差不多九点的时候,可能是怕老师点名吧,她带我溜回了学校。外面雨早就停了,喝多了酒,她走路摇摇晃晃的,说话也颠三倒四,半路上就走不动了,靠我扶着才勉强走回了学校。我们走的是正门,看门的保安看样子跟她很熟,说一声就把我俩给放进去了。九点多的校园,正是晚自习的时间,校园里没什么人,快走到教学楼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这身衣服酒气太重了!”她对我说,“那怎么办?”她刚才已经漱过嘴了,衣服上的酒气,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她想了会儿,然后凑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躲,她拍了下我的肩膀,“你躲什么嘛!”她闻了下我衣服的味道,“嗯,你衣服上没什么味,咱俩换下衣服吧。”

我被她的提议吓了一跳,忙给她说这不行。但是她说没别的办法了,她是打死不能让监护人知道自己喝酒的(她那时一直说的是“监护人”,而不是父母,我印象很深)。她闹了半天,眼看我不同意,她直接躺在了操场上,哭了起来。我怎么劝都没用,没办法,我只好去厕所把校服给换了下来,隔着门把衣服扔给了她,她换完后,又把她的衣服隔着门递给我。幸亏校服不分男女,虽然她的校服比我的小了一号,但也勉强能穿。

我换完衣服出来后,发现她站在水池旁,穿着身宽大的衣服显得她略显滑稽,她呆站在那里,像是在想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问她衣服合不合适。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以为她没听见。就又问了一遍,她低着头,我听见了她的啜泣声。

“她死了。”

她指向天空,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

“什么都没有啊,不是说好,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她苦笑了起来,“都是骗人的。”

我想安慰她一下,就用手从水池接了一小份的水,然后泼向天空。水在操场灯光的照射下,虽然很短暂,但也确实在空中折射出了明亮的色彩。

“你看,这样子就有星星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也从水池里接水,往天空中泼,地上逐渐被水打湿。

过了一会儿,我看她心情差不多了,我就说得回班了,然后问她的名字,“没意义,你会忘了的。”

“我们……也算朋友了吧,我不会忘的。”

她看向我,灯光打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她的眼睛因为流泪而红肿,但在灯光下,像是蓝宝石一般,闪闪发光。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纱,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发丝的飘动,她眉间温柔的转折,她脸颊上略带的红晕,唇齿间隐约的笑意。她真的很漂亮,真的,她的注视简直要我窒息,我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感觉连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那好吧,”她说,“你会一直记得我的,是吧?我可以把这理解成你的承诺吗?”

出乎我意料的,她意外的郑重。

她一定喜欢我。对于年轻懵懂的我来说,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表白,每一句话都在挑逗着我敏感的神经。

所以我说:“我会记你八百年!”

她捂住嘴,笑了起来,“八百年也太久了吧,你好歹先在明天记住我吧。”

当时的我并不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既然我们在一所学校,那经常见面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她要这样说?

我看向她,她的身形逐渐扭曲了,或者说,坍塌了,变成了一块块儿肉块,然后肉块开始膨胀,把我挤在里面。我喘不过气了,后来就失去意识了。

读到这里,我想负责检查这份报告的人已经懵了吧,或许已经开始从头看了,生怕是因为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导致了没看懂这里的情况,我要提醒您:不是的!那晚就是那样子的,我当年整整用了十年才搞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至于是因为什么原因,这里请允许我卖个关子吧,我不想那么早把谜底揭露——我不想那么早就破坏掉她在各位心里的形象。

看到那一幕,我本来是要逃跑的,但是腿像是注了铅一般,动都动不了,我被吓傻了,坐在原地等死,叫也叫不出来,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这是梦,我那时这样安慰自己,一定是噩梦,那肉块缠上了我的身体,我闭上了眼,我还能记得那时的景象,操场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熄灭了,一点光都没有,静的甚至能听到教学楼上的窃窃私语声,这是什么?谁来救救我?我的同学们呢,他们在窗户旁的看不见吗?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对了,话说起来,我还没有问她的名字——感觉嘴里有一股血腥味,是肚子被划破了吗,中午的荔枝肉是真的难吃啊,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写,游戏是明天更新吗?父母现在应该已经下班了吧,在家里等着我放学……那是我骨头断掉的声音吗?有点吓人啊,我这种伤应该是治不好的吧,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该多亲几个女孩的嘴,到现在连女孩手都没牵过,有点失败……

眼皮也逐渐沉重了,我还记得最后我眼前的景象,漆黑的天空中隐约有几点星光在闪烁。

假如我死了的话,恐怕我也没办法坐在这里写这些了吧。我没有死,但是也很难说我到底是在怎么样活着。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我熟悉的天花板——我躺在我卧室的床上,就在我疑惑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梦的时候,我惊奇地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了,我没有任何一点关于我如何从死里逃生的记忆。父母带我查遍了医院,但就是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基本上所有脑神经科的大夫都认为我很健康,基本上所有精神科的医生都建议我住院治疗,我不是精神病,至少我自己清楚,我拒绝了医院开的药物,回到学校找她要个说法。我先是在她们班门口蹲守,结果连续几节课间我都没有看见她。放学的时候,我找到了她们班主任。

“你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她问我。

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说我记得她的长相,班主任拿点名单给我,我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愣是没有找到她。我不相信,跑操的时候,我对着他们班大喊:我知道你在!结果被老师狠批了一顿。我就是找不见她了,我打开手机账单,我们一起去了KTV,饮料是我买的,手机上应该会有记录,但手机里昨天的账单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就是刷新不出来。我借口东西丢了,查了昨天操场的监控,可监控里只有我一个人,全身被雨打湿,像是中了魔一般在操场上跑着步……

我就这样子找不见她了。

渐渐地,我也接受了医生的看法:我压力太大了,那天的一切不过是我压力过大所导致的幻觉——不然如何解释我所看见的一切呢?我无法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是我接受了那不过是我的幻觉,是我脑海中的臆想。在医生的建议下,我转学去了一所相对管理没那么严格的学校,她再也没出现过,我也逐渐忘记了她。

直到那一天。

我那时正读大学,被大学繁琐无聊的日常搅拌的烂醉不堪,好不容易熬到周六,看着天气不错,就一个人驾车出去闲逛。那是去的路上吧,路上车很多,还没有上高架就堵住了,我不耐烦地玩着手机,但手机却没有网络信号,我还以为是我的手机不行了,就没有太在意。又过了一会儿,我勉强挤上高架,开了一半,发现前面更堵,我果断决定回宿舍睡觉。我把车开下了高架,扭转来回,开到了主干道上,这时候天黑蒙蒙的,路上视线很不好,我还以为要下雨了,就开的快了点,所以当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女孩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猛踩刹车,出乎我意料的是,车突然不动了,停在了那女孩面前。

那女孩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里面套了一件白色的卫衣,外套左臂上绣有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标志。她留着齐肩的刘海,两只眼睛像是蓝宝石一般闪闪发亮,她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恐,更多的是一种好奇。她手指轻抚着引擎盖,像是在观察一件做工精细的艺术品。马路上的灯亮起来了,她看了眼天,然后走到我车窗旁旁,敲了敲窗户。

我打开了车门,下了车,“对不起,是我开太快了,你没事吧,去医院检查一下?”

她摇了摇头,“我能坐你副驾驶吗?”

我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那么我们就去附近的人民医院吧,离这儿近,你放心,我不会跑的。”

“我不是说这个。”她走到另一边,上了车,“你把我送到Z大吧。”

“你真没事吗?”

她没有理我,并且重复了一边她刚才的话。

我有点惊讶,因为我正好就是Z大的学生,于是我就问她是不是也在Z大读书。

她看了我一眼,她身上有着一股看透世事的苍凉感,或者说那是她身上淡淡的那股香水味,她说:“你是Z大的?”

我回答是。

“你叫什么?”

我把学生卡递给了她,她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了我。

“不用送我去Z大了,”她说,“直接去中原大酒店吧,我在那里定了一间房间。”

我脑子有点混乱,搞不懂她到底要干什么,只好直接问她到底要去哪,到底要干什么。她思考了几秒,身体转了过来,正对着我,脸几乎要跟我贴上了,我吓了一跳,脑袋砰的一下撞到了车窗,疼的我直吸冷气。

“我要跟你睡觉。”

我以为是她在开玩笑,就笑了起来,告诉她我手上没什么钱,而且自己车上装有监控,她在车上的每一句话都被录下来了,想靠这个来诬陷我性骚扰是不可能的。

她摇了摇头,淡淡地看着我,然后把刚才那句话用更直接的方法又表达了一遍。

我懵了,觉得她是个骗子,但是她看起来不像是骗子。那么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呢?她是认真的吗?

我拿出手机,想要报警,但是手机没信号,电话根本打不出去。

“开车。”她说。

我恳求她放了我,“我跟你素不相识的,有病咱们就去医院,赔多少我都认,你别这样子——”

她打断了我,“素不相识?”

我眨了眨眼睛,不是吗?

她叹了口气,“你还说要记我八百年呢,五年你就忘了。”

天空突然下起了黑色的雨滴,那雨水像是汽油,但是落在地面上却能融化路面。我惊讶地看了眼窗外,发现雨水正吞噬着一切,房子,汽车,植物,人类。有的人眼看事情不对,往楼里面跑,但是很快楼也被腐蚀掉了,那雨水就像是橡皮一般,在名为大地的纸张上擦去了一切属于人类的痕迹。

她把我从车里拉了出来,打起了一把黑伞。

“果然跟预言一样啊,这就是大灾变啊,人类会被彻底重塑,会死几十亿人吧,数不清的家庭会支离破碎吧,好多人都会受伤吧,好多年都没办法看到太阳了吧,人类只能吃自己的消化物了吧,能保护我们的只有这把凄惨的伞了吧,”她一口气说了好多,然后她看向我。

“宾馆去不了了,你把伞打好,我们直接在车上开始吧。”

后来我才明白,她是个再清醒不过的人,她不过是在破碎的人生中选择了唯一能够实现的目标。那一天就是被历史学家大写特写的“大灾变”,自那天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一天也是我这五年来第一次见到她,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她,但是对于当时迟钝的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她只是个脑子被黄色废料填满的神经病,我当时唯一想做的就是跟父母打电话,询问他们怎么样了,但是电话就是打不出去。她一直拉着我的袖子,看不出来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但是一点用都没有,我绝望了,跪在了地上,一股无力感袭击了我。或许当时我就该明白,命运从来不眷顾任何一个人,她嘲笑着幸福的人,也嘲笑着痛苦的人,那股无力感将始终萦绕在我和她的周围,直到我将她彻底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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