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湘怜这辈子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变态的要求,

来坊布做生意,但不是买布,而是想学织布,要素集合起来,不难推测出结果——学好之后开间坊市。

好,很好,

抢生意还想要对手给出自己的生意经,这种行为比在仇人墓前当面吃他贡品还要恶劣。

除了地主家的傻儿子,相信没有人会干得出这事,

但据林湘怜所知,地主家的儿子都精得跟猴一样儿,没有傻儿子——起码在上京城里是没有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

登徒子初来乍到,想要下沉市场,找好骗又好看的织娘开刀。

从对方的容貌举止来看,湘怜觉得他属于后者,

而且没见过哪个男人会为了做生意去学织布的,对方极可能只是想借机与女子发生肢体接触,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趁机吃豆腐,搅动春心。

“公子年纪轻轻,不去吟诗做文章考科举,竟然来做女红,志向如此短小,是为何故?”湘怜心中虽有答案,仍装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我想改动一下纺机。”平然面容带着些许坚毅,展露胸中伟志,“我对考功名没兴趣,只想做些对江山社稷有用的贡献,坊主——你也想织机改良之后,织娘们能更加轻松愉快地织布吧?”

假的,

其实他对江山社稷也不感兴趣,拔高自己纯粹是想白嫖一波。

说不定对方被自己的宏图伟志感动到就不收学费了呢?这样一来又能省下一笔……

但是看对方嘴角抽笑的表情,平然感觉多半是没戏。

“做织机……是木匠的活吧?”

“不必拘泥,木匠能做的东西我也能做。”

“这好像不是拘泥不拘泥的事。”林湘怜虚伪地笑笑,“不过虞公子有此爱民之心,实属难得,就是不知您是哪家的公子?小女孤陋寡闻,这上京城中可没听说过有姓虞的大户。”

平然神情微变,小小地失色一下,事情他想自己做,不打算借皇姐的东风,随口便道:“我也是刚搬来上京不久,声名不显。”

呵。

湘怜心中冷呵,脸上笑意仍浓。

看来猜得不错,刚来上京的登徒子想要开张,

你小子,今天算是踢到铁板了,

她身为一名合格的执事府管家,除了精通琴棋书画,能给予主人带来高雅享受之外,拳脚功夫自然也不在话下,为能在危急关头护主,出门随身携带短匕,以防不时之需。

可惜,自从她接手执事府以来,整整八年,一次暗刺也没有遇到过,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应该能一刀斩断登徒子的作案工具。

莫名地有点兴奋起来,惩奸除恶的快意在胸中流淌。

林湘怜对他的身份已有八九分定论,打定主意要教训他,对登徒子睁开圆溜溜的大眼睛,表现出一副崇拜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念叨:“公子小小年轻竟有此宏愿,小女子能助一臂之力甚是荣幸,还请随我来吧。”说罢,转身走入后房。

平然诧异,不肯往前走:“学织布去房间干嘛?”

哟哟哟,还装起来了。

湘怜回头笑笑,虽是虚伪,但不乏这个年纪该有的韵味和风情:“织机在房里呀,而且外头太阳这大,又闷又热……当然是进房学的最好。”

平然点头,只觉言之有理,想着李姑娘人美心善,有朝一日织机改良成功,也一定免费送与织机,让她也能白嫖自己一回。

女子闺房,一个令人能产生无限遐想的词,多少古往今来,多少话本逸事就是从一个小小的房间真正开始的。

更何况如今是和自己这般标致的美人共处一室,想必这初出茅庐自以为是的登徒子必然心痒难耐,自己只需稍加手段,给他一个机会,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两人进了房,湘怜立即展露风情,稍稍掩门,可惜,登徒子还是有些眼力劲的,并不立即上当,而是将目光投向坐落在角落的织机上。

湘怜觉得很丢份儿,摆直微扭腰肢,坚定了收割对方作案凶器的念头。

她款步走到茶桌旁,拎起茶壶斟满热茶一杯:“虞公子,请用茶。”

湘怜很是主动,亲手捧茶走向对方,忽的脚下一扭,身形不稳,手中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洒出,溅在白皙的皮肤之上。

茶水是微凉的,不烫,但湘怜快速丢下茶杯,立即捂住被“烫”伤的地方,又哀又软的娇吟,把茶水叫出了一百零一度的高温。

“别捂……”平然见状迅速上前一步,转念一想,安慰她吹吹不疼并不能起到实际作用,来时他看见院子里养有一盆芦荟。

看她痛得睁不开眼的样子,赶紧掰开来抹上去,然后跑去药铺里买烫伤药才是正经解决办法。

心里得到解决方案的平然后退一步,转身要走。

他转身坚定的背景把湘怜看懵了,痛吟随之停止。

什么意思?

她连登徒子展露**时的下刀的姿势和角度都想好了,他竟然不给机会?

莫非之前吃过同样的亏,她被看破了?

“虞公子,你去哪儿?”

“你且在这等着,不要走动,特我给你掰一片芦荟来。”

“不必了。”原来登徒子并没有看穿她的计划,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湘怜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放下手,低头看看已经被她捂干的手背,抱歉道:“其实没什么的,我这个人胆子小,就是喜欢大惊小怪,让虞公子见笑了。”

“真的没事吗?”平然将信将疑走上前来,见她手背确实没有想像中的像开水烫在猪身上一般的血红,这才放下心来。

“要不还是摘点芦荟涂一下吧?”平然回想她刚才叫得要死要活的惨叫,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毕竟是不收学费的,机会难得,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太好了。

湘怜连道不用,带着平然来到织机前,感概对方不愧是能来上京混的,面对突发情况,第一时间懂得展现生活常识,替受伤人做实事,而非花言巧语展露关心。

不错,还是有点眼力劲儿的,看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拿下的,但是不急,她能力强办事快,府中事务早已处理完毕,时间充足,可以陪他慢慢玩。

就刚才那一段,换作一般女子,怕是已经对她放下戒心了,

但她李湘怜不会。

“公子,这是斜织机。”

“这个呢经线,这是纬线,纬线放在梭子里,然后……”

终于来到心心念念的正经部分,平然认真聆听,充分接受知识熏陶。

简而言之,布是由一横一竖的线紧紧相接成的,

竖线就是经线,由织机紧紧拉直上百条经线,

横线即纬线,一团丝线装在中空的梭子里,由织娘手工将梭子里的线横穿过纬线,之后再用织机将已经连接好的线撞一下,让它们紧紧连接,不断重复上述动作,一点点地织,就成了布。

平然衣服穿过很多,但织布机没见过,

虽说东宫也有专门织衣的织娘,皇姐和他的衣物都是由定做的,手艺也相当不错,但是平然顾及皇姐,这才舍近求远地来了云锦轩。

如果不是亲眼得见,光看娘亲在手札里留下的鬼画符图和晦涩描述,很难看懂。

湘怜手中梭子在经线上来回穿梭,丝滑无比,而且身材傲人,每次织机下压,突出来的部分都快撞上胸口,但她每次都能在快压的时候稍稍直腰躲开。

平然好几次都为对方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她被撞伤,但在看过几次之后都没撞到之后,关注点不在于此,转而看向来回交替的织机。

“让我试试?”平然搓手跃跃欲试,发出“好了,该我玩了”的请求。

湘怜让开位置,大概悟出对方走的是慢热戏路,她刚要不小心砸到手,对方就迫不及待地要自己动手。

如此迫不及待,不难猜出,对方下一刻应该会上演砸到手的戏码,试图勾起自己的同情。

然后并没有。

他坐下来之后拿着梭子,有样学样地织起布来,慢是慢了些,但那认真的表情装的是真好。

良久,

湘怜在他旁边站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脸腿逐渐僵直,耐心也失去了,却始终等不到对方出招。

她走到茶桌前,决定不再坐以待毙,拿来糕点茶水端到他面前,送上温柔地关心:“公子,织布乏人,喝点茶水休息休息吧?”

没有回应……

平然罔若未闻,眼里只有布,手中飞梭逐渐进入化境,来回穿梭越发顺畅,使得湘怜愣在原地,尴尬的想抠脚。

片刻后,她收起僵硬的微笑,表情迅速冷淡,鼻子里哼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冷气,坐回茶桌旁。

她急了,非但没能主动出击成功反而热脸贴着冷屁股,

别看他小小年纪,说不定还是个专业户,手段新颖,不可用平常的方法对待。

不过问题不大,

接连的受挫并没有让湘怜陷入长久的失落,兴趣反而愈发浓厚,

她有刀傍身,坊子的旁边就是镖局,优势在她,不管怎么说,这场博弈是必赢的。

既然他不急,那自己也不急。

湘怜捧起书翻阅消磨时光,决定按兵不动,平然玩上瘾了,一织一个不出声。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直到日落西山时,湘怜才再次按耐不住内心好奇,等不到对方出招,听了一整天嘎吱嘎吱的织布声,心中微躁动,再次走到平然身边。

此时,平然已经熟悉了织布的步骤,织机和飞梭在平阳的帮助之下几乎达到完美融合,一举一动无缝衔接。

丝滑,

太丝滑了。

像个织布的熟手,一举一动浑然天成,仿佛一用拥有生命的机器,湘怜看着在他手底下一点一点织成的线,莫名地觉得解压,移不开眼睛。

最后太阳几乎彻底落下,留给两人的时间都不多了,湘怜才有些不舍地打断对方动作。

有了上次不被理睬的经验,这回她学精了,直接用推的。

受到推搡的平然逐渐停下动作,长期从事简单动作而变得呆滞的眼神有了神采,透过窗外看向昏暗的外界,不由得心中一惊。

“太晚了!我要赶紧回家才行。”平然有些着急地站起,早上出来到现在一天没回去,皇姐肯定担心。

湘怜感概对方演技出众,但想起他对自己的不回应,很是不舒服,只是笑笑,转而看向他织的布。

纹路清而不乱,没有敷衍。

他是真的织了整一个下午。

啧啧,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骗子果然也有骗子的门道,织布这玩意,说简单是简单。说难也难,任谁都可以做的事,有手就行,

但要织的快就要靠手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往往唯手熟尔,就代表着需要足够多的耐心,这才是最难的。

他能在极短时间内耐住寂寞,将简单的动作融会贯通,也算是个可得之才。

如果是个女子,想来必然能成为坊里一位好手,可惜……

他的聪明没有用在正道上,年纪轻轻便误入歧途。

不过嘛……

湘怜一路送他出坊,暗暗打量他的打扮和长相——是真不赖。

腰肢纤细,面容清秀,十指纤细,透着灵动之感,比起专以弹琴为生的清倌人要多上几分力量感,偏偏又没有茧,啧啧~

没关系,待她亲自为其断根之后,如果他能表现良好,她不介意将他收入坊中,给他一份工作和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两人来到门外,

平然看着身边的李姑娘,打从她推醒自己之后就没和他说过话,就算是他主动找起话题,对方也只是点头示意,跟之前言笑晏晏的热情相比,落差极大。

果然,不送礼是不现实的,光靠画饼不太实现。

纵使自己脸皮厚,但也不至于厚到这种地步,白白浪费人家一天时间不说,还占了人家织机学东西,怎么着也得交点学费,不然于心不安。

平然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头,抱歉道:“今天麻烦李姑娘了,今天我来得唐突,也没带个礼物,改日——不,明日,一定补上。”

其实他是带了一些小小个的金银元宝在身上的,只是这种时候直接给钱并不合适,就连逢年过节给压岁钱都要拿东包包住,他直接给显然诚意不够。

湘怜还是没说话,只是脸上笑意更浓,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丝的敬佩。

细,

太细了。

第一次来故意不带礼物,等走的时候就有了“补上谢礼”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下次再来埋下伏笔。

平然见她笑,只当她是答应了,心满意足地离开,快步回家,准备将对织机的结构图和目前发现的缺陷写下来。

湘怜站在夜幕降临的屋檐下,双手拢在腹前,依旧保持微笑,看着逐渐消失在街角的背影。

少年——不,落在自己手里,应当说是“未长成的少女”,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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