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周的时间过去了。昨日大雪飘飞,而今一早又寒风呼啸——天气很冷,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在伊芙看来,这也许只是冬季里最平常不过的一天,但李托斯却对他们说:弥蒙初现,大潮将至。

在黑城堡北侧的外围,有一处地势平缓的坡地,上午,派洛斯为众人带路,去到了这片天然的看台。

通过最近一段时间的训练与接触,德约赫家族的年轻小辈们对伊芙的崇拜之情显然有增无减,这使得少女无论在哪,似乎都会成为众人的焦点与视线的中心——或许,这也是第一印象带来的一些后续影响。

此时,派洛斯为伊芙准备了椅子和望远镜,以便她能更好地观赏海洋翻越陆地时的壮观景象。

李托斯今天来得稍晚,罗尔什是和他一起来的。趁着这位城堡主人与康森德说话的时候,伊芙打量起了他与罗尔什的脸,她觉得这两人的确有一些父子相。

远处,水位正在上涨,丝丝缕缕的雾气飘荡在浪潮涌动的海面之上,随着霞光显现,那些白雾也变得浓重了几分,它们如沙漠中的烟尘,贴着水面平移着,翻卷着。

“大海为什么会冒烟呢?”看着远处的景象,敏希问她姐姐。

“你哈气的时候不也冒烟吗?海也是一样——它在大口喘气呢。”

她们说话时的声音很小,但由于少女那特有的清脆嗓音,几乎谁都能听得见。

“别这么敷衍啊,你懂得那么多,就和我讲讲呗?”

“我懂得可不多,不如……你去问问梵比鸠?”

“我?”察觉到这两姐妹突然看向自己,梵比鸠有些不知所措,他连忙道,“我也不知道,李托斯先生大概会知道。”

旁人听到了这样的对话,不禁暗自偷笑。

西风带来了寒冬,若要追溯起来,它诞生于中谷洲附近的那片冰海。当世界倾斜之时,受海洋冷涡影响,刺骨的寒风将会侵入陆地,带来低温与降水,而当冰冷的空气飘荡在不算寒冷的海面之上时,则会诞生出一种不算常见的自然现象——海浩。

覆雪的山峦与平原白茫茫一片,而海面雾气腾腾。身处断崖之上,遥望这西北苍莽之地,仿佛在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沉寂于冰封的诅咒,与远地的无垠山脉融为一片。

伊芙捧着温暖的手炉,遥望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看汹涌的浪涛撞击在它的表面,那澎湃的、不断溅起的雪白在喧哗中逐渐消散,那或许曾见证过纪元更替的、岿然不动的黑石却总是沉默着。呼啸的风吹拂着少女的发丝,而她此时却在享受着这宁静的一刻——周围的交谈声正在淡去,像是淹没在这眼前的壮丽与隆隆巨响之中,情绪就如冰霜,在她的胸腔中漫延,如狄法芬的针状梦藤,变换着、滋生着、交织着,让她一时间陷入了思维之梦。她闭上了眼,感受到心脏在缓缓地跳动,感受到无形的冰雪妖精们正向着大地涌动,她们快活无比,在用风与大气谱写着一曲悠远的旋律——如小提琴般轻柔,如钢琴般流畅,如竖琴般清脆;少女向往她们,想像她们一样轻盈地舞动、飞往世界的远端。如此,她又想起无垠山脉翻腾的云与雪、想起在麝兔山顶看到的日出景象,以及北方剿匪行动时的雪地行军——人来人往间,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又都在重复,就像浪花,它永恒存在,但与礁石相比,这种永恒却有着不同的意义。

敏希让仆人搬来了椅子,也坐在了伊芙的身旁,而她刚坐下来不久,便被一阵强风吹得东倒西歪,于是她又搬起椅子坐到了另一侧。

“喂,你来这里。”敏希叫来了梵比鸠,“去我姐姐那边,替她挡挡风嘛。”

身边的吵闹终于让少女回过了神——她又能看见海了。

梵比鸠站到了她身旁,他今天披着一件防风的黑斗篷,看起来倒是有些气派,大概是从李托斯那里拿来的。

伊芙抬起头,正好与他对视。

“怎么样,觉得冷吗?”梵比鸠略弯着腰。

“一点也不冷。”少女摇了摇头,“更冷的地方我也去过。”

“这里风很大,即便是洛明各人,也不一定会受得了这里的气候。”

“这一点我很赞同。”叶菲说道,“遇到这种天气,我宁愿去森特兰姆待着。”

“其实我说的更冷的地方……是无垠山脉,那边的风要比这里大得多。”伊芙朝他笑了笑,“真的不冷,谢谢关心。”

她说得很坚定,这显然打乱了梵比鸠的计划,他的视线越过少女的头顶,看了眼坐在她身旁的敏希,而敏希却只是朝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海岸线在向着陆地推进,不知不觉中,那些修建在水里的、迷宫般的扰流暗坝也终于被淹没了。

“有些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在稍晚一些的时候,伊芙凑近了敏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她,“我记得你和梵比鸠上次见面的时候,对他可没多少好感——最近的态度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吗?你也知道我记性不太好,也不会记仇。”敏希皱着眉,装模作样地思考了起来,“总之我现在觉得,梵比鸠这家伙还挺不错的。”说到这里,她又贴到了伊芙的耳边,“他肯听你的话,为你着想,这不就足够了吗?”

很难想象,这种话是出自敏希之口。伊芙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

“洁朵莉带来的那些小说,你都看完了?”

“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啦?”敏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东方,阳光穿透了雾蒙蒙的云层,太阳升到了半空,显露出一团温和而清冷的乳白色。看到飘向远处的乌云,伊芙突然想到,或许在这个时刻,沸蒙正在下雪也说不定呢。

终于,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海水越过了最后一道堤坝,涌向了断崖北侧的狭长谷地。它们无声无息,却如万马千军,锐不可当、攻无不克。几头白色翼龙盘旋在堤坝上空,像是在捕猎,又像是在嬉闹,其貌好不欢快。海水融化了冰雪,在此地形成了一汪平静的湖泊,但随着水势涨高,这里也变得波光粼粼,继而又汹涌澎湃了。虽然已经到了中午,可天气却是越来越冷,风也冷冽至极,雾气在蓄积了海水的谷地中腾起,不多时,半晴的天空中又下起了细碎的雪,洋洋洒洒,山崖下的世界也因此变得烟雾缭绕了起来。

在坡地上,罗尔什的朗读声吸引了年轻人们的视线,此时,他正在读一本有关西海岸神话类的书籍。伊芙坐在山坡上,望着远处银色的冰海,也在听这故事的内容,虽然风很大,但她还是能听得清楚的。

罗尔什站在他父亲身边,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澈,就像在讲睡前故事一样——伊芙一直都觉得,他的嗓音很好听。

“库拉迪尔多带领他的族人和教众们来到了冰冷的海岸,羽地的最北与最西之处。他们曾在此寻找神迹,却不料来自于内陆山脉的寒潮追随而来,将他们驱逐于这一片冰冷的无人之地。他们逃上了一处斜立而悠长的山坡,然而山坡的尽头却是断崖,他们站在断崖边上,望着西面的无尽冰海,在他们身后的,则是堆积起来的一望无际的冰川——那是无垠山脉,在他们出发之时,这里还曾是一片静谧的绿原,谁会想到,现在竟变成了这般模样。在此时刻,库拉迪尔多与圣人摩伦发生了争执,他们之中的一个认为,现在应该守在此地,暂且观望;而另一个则认为,这是一片死地,该继续向北前行。就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海浪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夹杂着大量冰凌的海水正在漫过陆地,同时又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们从东方来,可从未见过冬季的海水竟能有如此阵仗。只半日的时间,海水便漫过了他们身后的冰川,这座断崖也就此变成了孤岛。”

伊芙望着云层。

此时,雪不再下了,太阳洒下圣洁般的光辉,天要转晴了,海面上空此时是一片碧蓝,而海雾却仍浩浩荡荡,像是沸腾了一样。

“灾祸降临之时,圣人们却停止了争吵,因为他们是‘喻’的信徒,他们相信此地绝非朝圣的终点,又或是通向死亡之路。他们互相安慰,虔诚祈祷,然后就在这片坡地上寻找能够用得上的东西——有人拾起了树枝,有人收集了茅草,有人摘取了那些不知名的野果与根茎。冰川浮在海面,飘飘荡荡,他们就将冰块收集起来,放在篝火上融化;他们一齐啜饮冰水与融雪,用水和苔丝填满石头之间的空隙,用茅草铺盖屋顶,用白花装饰神龛,以此筑起新的家园。

“‘我们告别河与故乡,追随启示之喻光,不知时与久远,旧日之辉煌——又将出现在何方?亦或归于沉寂、归于往常,身着亡者之雾裳,蹇行于彼岸之邦,与拜各利乌、罗柯喀娜同饮,又与冰与焰与暗与光……与罪恶与淤泥与梦,同堕一方,即创世界之原初圣神——归于祂的永恒长廊。’

“圣人们在此处做了祷告,并使用了魔法,治愈了伤者的痛疾,抚慰了教众们的不安情绪。第一夜的寒冷让他们止不住地颤抖,人们彼此相拥,在黑暗中哭泣着,倾诉着,又或是诵读着七十八行祷文中的段落,当读到天堂时,他们感觉到身体更温暖了一些,当读到恒远之梦时,他们又感受到,时间于不幸的此刻暂且达到了永恒——永恒者何之幸,其道理自不必言说,于是乎,他们又得到了一种病态的体悟:生之艰辛之于长生者的求索,亦是一种不可求的幸运。

“第二天,海水又上涨了一截,但人们此时不再恐慌,他们决定寻找一切求生的手段,以此来度过漫漫寒冬——从树上摘取干瘪和冰冻的果子,猎取鸟类、鼠类和鱼,又从坡下的海岸处捞来柴禾,一切井然有序,他们彼此信任,从不放弃任何一人,因而也并不畏眼前这艰难险阻。

“三个月后,天气逐渐开始回暖,然而无垠山脉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阻碍了他们归乡的去路,在断崖上的新家园中,库拉迪尔多与摩伦再次起了分歧——摩伦认为,既然天气已然转好,想必用不了多久,冰海潮也将会退去,不如趁此时机继续向北探索;然而库拉迪尔多却不愿冒这个险,他是觉得,虽然断崖之上的生活并不算快活,但至少还能活下去。

“由于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摩伦带着一部分教众离开了,据说,他们在此后去到了一个名叫亚特兰赞的地界。而库拉迪尔多呢?那时候,无垠山脉的寒气正在向外侵蚀,甚至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屏蔽了魔法,至此,他与他的族人们于第三年被彻底冰封在了断崖之上,连同断崖脚下的海洋,一同成为了‘无垠’的一部分。”

李托斯听他读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伊芙不清楚,库拉迪尔多的故事是要表达一个怎样的道理:或许是“不能满足于一时的安逸”?又或者是“不论多久,都不能忘记初衷”?还是说“畏惧死亡者终将提前迎来毁灭”?但不管怎样,此时身处于断崖之上,她的确能更直观地想象出,那些曾围困在无垠边界的喻教众们的艰难处境。

冰海仍在向陆地推进,据说在一些平原地带,只一天就可推进近百公里——在听完故事之后,伊芙倒是有些担心,若是再在这里住上几天,会不会也被困在这片断崖之上了呢?

到了午饭时间,人们一同返回了城堡,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的菜式更有锡道伦人的风格,先不说那些堆积在一起的龙虾与乳猪,光是那一整头硕大的熏烤翼龙就已经足够吓人了——翼龙的翅膀在铁架的固定下呈半张开状,而堆积在它身下的各色水果则如珠玉琳琅,属实让人大开眼界,不夸张地说,这道菜甚至骇得那些刚进门的客人们倒退两步。

“各位,小姐少爷当得久了,今天就当一次海盗如何?”李托斯对众人见到翼龙时的反应很满意——毕竟,被一道菜吓到的时候可不多见,“对于贵族来说,别人对他的尊敬就是最好的体面,而对于一个自寒风中归来的战士来说,体面就意味着征服,以及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各位请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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