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中没有其他人。
瑟莉提在地上摸索了一下,又拿起提灯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犹豫了一下,她没有掀开帐篷的帘子,虽然对外面的场景很好奇,但在这种状况下还是不要轻易作死比较好。毕竟按照常理来说,夜晚代表着未知与危险,而火与光则代表着安全。
那么,现在应该睡觉吗?
瑟莉提的视线移动到地上的毯子和被褥上。
按照前三次发生变化的规律推测,从晚上过渡到白天需要何塞入睡,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此刻就该身处白天才对,因为何塞在几分钟前就沉沉睡去了……所以,条件其实是所有人都要入睡?或者说,是我们三个外来者同时入睡?
如果轮流休息的话,是不是可以争取很多时间来休整、整理情报?
瑟莉提坐下,在脑中思考着。
她此时并没有疲惫的感觉,虽然精力和体力都有一定的消耗,但并没有到必须休息的程度,里希特和自己前脚后脚进来,应该也差不多,但露易丝也许得休息一下……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瑟莉提猛地抬头,听到帐篷外传来一阵喧闹。
她从中分辨出了很多种声音,野兽的嘶吼、狂风的呼啸、河流冲击巨石的响动、剧烈的爆炸与轰鸣、脚步踩在地上的闷响、沉重的喘息……就好像外面不是夜间的林地,而是混乱的战场。
发生了什么!
瑟莉提下意识站起,靠到帘子之前,犹豫着要不要打开一探究竟,而在下一刻,浓烈的血腥味接近,浑身是血的里希特直接扑进了她的怀里。
突然发生的变化让瑟莉提宕机了几秒,反应过来的她先是看了一眼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既没有被打开,也没有被破坏的帘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抱着里希特,把他放在了地上。
还有呼吸……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伤口,胸腹没有外伤,脖子和头也没什么异常……右手……左手……瑟莉提撕开衣服,看到左手小臂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裂口,肌肉外露,深处隐约可见白色的骨骼。
冷静,别慌……深呼吸几口气,脑子里不多的医学知识告诉她,现在应该固定、止血,绷带可以用衣服和被褥临时充当,但怎么固定?去外面找树枝?可帐篷外面明显有很大危险,这一去肯定是买一送一……
瑟莉提在他旁边跪坐下,没去动里希特身下的被褥,而是撕下手臂上的布条,死死缠在左臂上方,然后又按住了伤口,视线在帐篷四周移动着,寻找可以做夹板的东西……瑟莉提突然对自己失忆带来的影响有了实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自己理应有着更全面稳妥的处理。
“瑟……”里希特并没有陷入昏厥,只是因为先前的追逐而有些脱力。
他脸色苍白,但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楚,但还保持着一定的理智,控制着身体没有乱动。
“我在。你身上有没有什么治疗的东西?圣水、回**剂之类的……”感受血液浸满纱布,随后染红双手,瑟莉提脸色看着比里希特更糟糕。
“很遗憾,没有。你先听我说,我知道这个箱中世界的真相了,至少是一部分真相……”里希特试图移动右手,被瑟莉提瞪了一眼,只好保持一动不动的姿态。
“之后再说,接下来我还能干什么?总不能直接把那些骨头塞进去吧?”瑟莉提微微仰头,没让汗水滴下。
里希特稍稍抬头看了一眼手臂的情况,语气带上了微不可见的笑意:
“没有了,以现在的情况,你做到了不用魔法或者神术的最好……嗯,还有两件事可以试试,但我不保证一定有效……”
“直接说。”
“戒指,你左手那个戒指可以控制血液……算了,你现在放个魔法都费劲,完全没法细致地控制血液流动,到时候开放性骨折弄死我,你直接让我全身血液逆流了……然后是神术,光耀之主和大地母神的基础神术就有治疗的效用,不需要练习,但需求两位神明的灵性天赋……别瞪了,这是我说话的习惯,不把事情交代清楚不舒服。
“双手在胸前合十,这么说——我拜请光耀之主,晓光初诞之神。我请求您降下始源的初光,赐予我等驱暗之火……”
瑟莉提跟着他的声音念,绑在手臂上端的纱布起了效果,阻断了他左手的血液循环,没有让更多的鲜血涌出。
等待了一分钟,瑟莉提放下手。
“没效果。”
“……”里希特似乎有些意外,“那,右手置于眉心,左手放在伤口上,在脑海里想象森林、河流与动物,场景越充斥生机越好,然后这么说——我拜请创生之母,身化万千之神。对,就这么简单。”
瑟莉提再次照做,帐篷外的奇怪声响不知不觉间已经止息,世界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和不是那么平静的祈祷声。
半分钟后,就在他们以为这次也不会有效的时候,瑟莉提的左手突然感到一阵从高处涌下的暖意,她惊讶地看去,看到浅绿色的薄雾自指间探出,掩盖住了狰狞的伤口。
“这次有效!”
因为激动,她的手指抖了一下,偏移了原来的位置,那绿色雾气失去了补充,很快就消失殆尽。
“呼……我再来一次。”
淡绿色的雾气再次涌现,瑟莉提这次全神贯注地保持着动作,直到体力流失到无法抬手,被动终止了神术。
“效果怎么样?”她提起的心稍稍放下,转头看见里希特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昏睡,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没听见回应,狠狠心晃了下他的脑袋。
“……”里希特惊醒,听瑟莉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于是闭目感受了下手臂的情况,“……我很想详细解释一遍伤口处的情况,但估计你不会给我这个机会,所以结论是神术已经做到了极限,但没法直接把骨头和肌肉接好。
“所以……你动手把那些裸露出来的肌肉和骨头塞进去,然后再用神术把它们接上,只要位置偏得不是太离谱就行。那是什么表情?
“简单粗暴?是很简单粗暴,但如果不能在简单粗暴的条件下达成目的,神术又何以称之为神术,神明又何以被世人虔诚信仰?好了,快点动手吧。”
把正事交代清楚,看见瑟莉提下定决心,掀开自己左手上的纱布,里希特又以玩笑的口吻说道:
“我突然有点怕,要不你给我只手咬住?”
“你别把舌头咬断就行。”瑟莉提翻了个白眼,最后又在衣服上撕下一团布塞进里希特嘴里,“你让我做的,之后可别喊疼啊……开玩笑的,疼就喊出来。”
要是你正常状态下也这么温柔就好了。
里希特心想,随即在左手的剧痛里咬紧牙关。
能感到异物与皮肤、肌肉接触的触感和伤口大小带来的挤压感……断掉的应该是桡骨,看样子刚才下意识地抵挡救了自己一命。这是中段骨折,需要非常庞大的外力,要是这一下打在头上或者胸口,我估计当场就没了……啧,有种自己在被解剖的错觉,只是器材不是刀、剪、夹,而是手……
话说回来,外面的情况原来是这样,虽然说发现了箱中世界的本质不太合适,“真相”一词似乎也预设了何塞别有目的这种情况……但总算是有点线索了……之前跟露易丝交流的时候,她说自己的体感时间差不多也是一天,所以说我们还得在这里面待上两到三天,如果可以的话,用其他方法脱离最好……
漫无目的的思索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里希特突然发现手臂上的痛楚似乎有所减弱。
瑟莉提在血红一片的创口里摸索着、试探着将肌肉和骨骼塞回了深处……她将手放在创口上,指尖再次探出浅绿的薄雾。
里希特注意到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态,还是因为用手在人体内部移动、负距离感受身体温柔的感受让她饱受压力……她显然在努力控制动作幅度,但还是很快就无法保持姿态地垂下了手。
“够了。”里希特用右手按住了想要再次抬手的瑟莉提,“你先休息一会,嗯,伤口已经不要紧了,看不到骨头,血也不怎么流了……你做得够好了。”
眼睛布满血丝,眼眶微红的瑟莉提侧头看了一眼里希特的左手,微微点头,突然转过身,前倾身体,干呕了几下。
……压力过大,非常恐惧,因为担心我吗?
里希特用右手碰了下瑟莉提的肩膀,又拍了拍她的背。
“我没事了,不会有生命危险,也不会在半夜突然死掉……放心,深呼吸几下,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瑟莉提深呼吸几次,挤了挤眼睛,声音有些发闷。
里希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最后轻飘飘地移开了话题。
“那就陪我聊聊天吧,让病人的意识保持清醒也很重要……说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副样子,感觉有点新鲜。”
瑟莉提挪了挪身体,将保持跪坐许久,已经发麻到感觉不到存在的双腿抽出,努力了几次也没做到,最后干脆朝着一边倒下,躺在了里希特身旁。
“……是吗,你认识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啊,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坚强的人。”里希特轻声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因为我其实并没有在你身旁待过很长时间,但我觉得,你是那种不会表现出软弱一面的人,不管是在人前人后都是如此。”
“即使经历了刚才的事也一样?”瑟莉提认真地问,“伙伴突然之间生命垂危,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我……一边忍受着重担带来的压力,一边努力保持冷静地使用神术,要维持一个姿势几个小时,要把手伸进伤口里接触肌肉和骨头,要时刻关注你的精神状态……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吗?”
这番话有些乱,但大概意思里希特是明白的。
他轻轻点头。
“没错。不过,我熟悉的那个你很少会落进这种境地里,除了坚强之外,你最大的特征应该是……天才,能力出众。假如是我熟悉的你,其实根本不会经历这些事……额,怎么说呢,你大概会先把我安置好,然后冲出去跟外面那些东西大战五百回合,然后毫发无损地回来,随手把我治好……”
“听上去很不错。”瑟莉提微微点头,颇为认同。
“所以,在我找到你的时候,其实我是很……意外、诧异、不解的。”里希特说着模棱两可的话语,“我很难理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其实这样也不错。我想那个坚强又强大的你肯定也是在经历了许多事后磨砺而成的,嗯,在现在的你身上也能看到这一点。一个单纯的十八岁女孩估计很难做到像你一样的事。”
“……”瑟莉提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和你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清初见之时你的面貌了。”里希特挪动脑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大概……有十年了吧。”
“……我在外面多少岁?”瑟莉提突然警惕。
“十八左右。”里希特答道,看见她的眼神,有些好笑地补充道,“我也才二十。”
“但你看起来只有十岁。”瑟莉提轻哼,“所以现在是我比较大。”
“……要我叫姐姐吗?”里希特无奈。
不过,还真是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有点幼稚的样子,怎么说呢,比平时更接近女性?虽然长着张万中无一的脸,但她平时作风大条,大大咧咧地更像个男孩子,还会在细微之处表现得很没有男女之别的意识……虽然并不讨厌,但还是现在这样更……不,还是平时更好。
在心里想着不太礼貌的问题,里希特听见瑟莉提又问:
“能讲讲你和我的事吗?不过我想先问一句,咱们应该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吧?”
这次轮到里希特陷入沉默。
要在这里摊牌,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吗?这是个好时机吗?
答案很明显。
他摇头否定了这一点,不打算给瑟莉提增加额外的压力。
“那些事可以之后再说,我得先和你讲讲我在外面看见的东西。”
瑟莉提顿时强打几分精神。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箱中世界的空间非常大,远不止商队及商队周边这么一点地方,森林、河流,以及远处的山脉都切实存在在这片空间之中。
“其次,这片空间不是被分割的,是完整的一片,可以用物理方式抵达……但并非所有地方都安全,都符合我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如果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最好的结果就是像我一样遭遇那些十分,额,诡异的东西的袭击。
“比如说,我踏出帐篷,踏进了夜幕之间,来到的确实是夜晚的林地,在白天它毫无疑问没有任何危险,我们需要提防的只是那些无头的箱中人,但在夜晚,外面却徘徊着很多流动的、不定形的,像是血液一样的东西。它们充满攻击性,而且有着压倒性的数量,无法力敌,遇见了只能跑……幸好你的帐篷离我不是很远。”
瑟莉提后怕地皱起眉头。
“不管是会对身份异常者发动攻击的箱中人,还是夜晚袭击外出者的怪物,虽然看起来毫无关联,但仔细思考就能发现,它们起到了共同的作用——迫使外来者按照商队正常的轨迹行动。”
里希特眼中闪着深蓝色的光彩,回忆着自己在几个小时之前,为了在室外使用占星术而疯狂压榨魔力和精神力,甚至还抽空用了几次神术的经历。
他有着智慧之神、战神、潜灵会信仰的神明和秩序之神的灵性天赋,虽然不打算踏上神职者之路,但也能使用最基础的神术。
而在当时,他一口气在三秒内用出了十几种效果不同的神术与法术,为自己争取了三分钟喘息的时间,然后在这空隙内使用了施法时间压榨到极限的占星术,取得了答案,并完成了解读。
他问出的问题是,“我此刻身处的箱中世界的目的或本质”。
而得到的答案是“循环、封印”。
“……我怀疑,箱中世界的时间是循环的。”里希特慢悠悠地说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一直推进这里的时间,让商队一直前进,直到抵达目的地,那么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希望是直接放我们出去。”瑟莉提回答道,“啧,虽然对何塞印象不错,但我现在非常想打他一顿……”
“即使他确实是真正的何塞,你打他一顿也对脱离现状没有帮助。”里希特稍作劝阻,然后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显而易见的是,箱中世界虽然非常宽大,但相比于现实世界还是渺小非常,它显然无法一直演化、一直延续下去,所以在抵达了最后的时间节点之后,它大概率会直接回到起始的时间节点……就像是一本书,它里面的内容、记载的故事早已注定,无论如何都无法看到更多。
“考虑到在白天打听到,商队会在明天抵达目的地,和目的地的居民贸易一天,然后在后天启程返回,我怀疑循环最终的时间节点就是后天。”
瑟莉提歪了歪头。
“就像是视频那样?”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此外,我还怀疑,何塞可能是接触到了什么人类不该接触的东西。”
“封印”让他联想到了很多不太好的东西。而“箱中世界”“封印”“怪物”“循环”组合起来,又让他精准地联想到了另一个相似的东西。
——传说中,美与艺术的使徒“双生镜蝶”曾用一座内部时间无穷无尽循环的监牢困住了一只会随着时间不断变强、不断吞食更多的怪物。监牢之中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有着特殊的规则,也潜藏着无法力敌的危险,偶然误入者只要服从规则行动,就能安然脱离。
相像之处过多……在某种角度上,甚至可以怀疑何塞是在故意模仿这个传说。
而众所周知,最初的仪式起源自模仿,模仿自监牢的仪式自然也只能化为监牢。虽然推理之中欠缺的环节很多,但里希特相信,这恐怕就是真相。
他们身处的肯定不是传说里的那座监牢,但能让何塞这个超阶选择封印而非杀死,选择独自面对而非求助他人的东西,肯定不是他们能解决的。
“……所以你想说什么?”精神明显不济的瑟莉提脑袋昏沉,有些难以理解。
“我想说,你就不要进这滩浑水了,它很危险。”里希特侧头,看到她转过了身,“安稳待到出去,然后马上离开重剑镇。”
“……那你呢?”
我会留下来,想办法和何塞取得交流,如果是两个人能解决的,那就帮他解决,如果不是,那就去叫更多的人。
“我会和你一起离开的,还有露易丝。”
“……我就没有其他朋友了吗?”
“那就加上你所有想要保护的人,说服他们一起离开,实在说服不了的,就算了。保护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
里希特没有得到回应,有些疑惑地靠近了一些,听到瑟莉提发出细微的鼾声,规律又平稳。
“医生”倒是比病人睡得早。
他移过视线,看向上方。
鼻尖萦绕着浓厚的血腥味,此刻的处境也十分危险,即使身处曾梦寐以求的场景,即使心心念念之人就躺在自己身边,他也没什么杂念产生,只是在心里泛起淡淡的暖意。
盯着帐篷的尖顶发呆了几个小时,心知如果自己不入睡,那么时间就不会向前的里希特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在即将入睡的一刻,少女突然转身。
纤细的胳膊从上方伸来环抱住他,即使在梦里,她也下意识控制着力道。但很显然控制得不是很到位,因为她的身体向着这边贴了贴,右手则环上了伤者的左臂,并没有特意避开。
里希特木然地睁开双眼,少女温热的吐息喷在耳上,让人止不住地发痒,柔软的触感从身体左侧传来,左臂上,连绵不断的疼痛难以忍受。
耳畔能听到细微的话语,那似乎是少女的梦话,含糊不清,如果用尽所有精力去辨认的话,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看来,这个夜晚,要比想象得更难熬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