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州,昭齐蓟城,北燕王府。
正月刚过,王府却刚开始挂上春联灯笼,前不久刚刚封了北燕王的少将军从京城荣回故里,今日便要张灯结彩,迎娶那蓟城魏府出逃多年的小姐。
百姓无不为王府庆贺,整座蓟城里洋溢着一种喜悦之气,北燕人好不得意。
要知道,自从三年前老燕王夫妇战死沙场,曾经因为抵御北洲魔族而骄傲的蓟城都蒙上了一抹阴影,而少将军在前两年的魔族讨伐战中大胜南归,无疑是替蓟城乃至整个北燕百姓都挣回了面子。
只是这时便要有人质疑,为何新北燕王匆匆返回蓟城便要迎娶那魏家女?
纵使“魏”代表着国都那个最有权势、最有底蕴的大家族,可要知道,此刻离老燕王夫妇客死他乡不过三年多一些,刚刚出三年孝期,那北燕王荆玟何敢如此玩弄礼法?
不过这些零零碎碎的质疑声都已经淹没在王府门口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里了,再无人提起。
张灯结彩的不止是北燕王府,也有即将嫁女儿的蓟城魏家,而此刻,魏府的家长魏居敬面上全无女儿出嫁的喜悦,反而在着急地反复踏步。
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他对着里头的房间大喊道:
“李娘,她好了没有?”
“不行啊,”从房间里头钻出一个妇人来,“夫君你还是自己进来看看吧!”
听到这话,魏居敬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大踏步走进房间,第一眼便看到那穿着一身嫁衣的美艳女子……
在地上打滚。
“让他荆玟滚过来见我!我拿他当兄弟,他想当我老公!这个混蛋,畜生,流氓!”
“哎哟,你可别说了!”妇人、嫁衣女子的母亲两眼通红,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人家可是堂堂北燕王,不知多少女子都想嫁的青年才俊,如今指名道姓要娶你,你以后就是享荣华富贵北燕王妃了,荣华富贵可享不尽啊!”
“什么狗屁王妃,谁爱当谁当去!我不稀罕!”嫁衣女子从地上坐起,使上了全身劲都挣脱不开身上的绳索,又骂道:“这个小混蛋,居然敢用捆仙绳对付我,等姑奶奶我到了四阶入道境,看我不收拾他!”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魏居敬看到这荒唐的一幕,第一反应竟是那北燕王荆玟如今就是四阶入道境,还是强大的兵家修士,手里有一支闻名天下的北燕铁骑,你一个小小的三阶感幽境医修,拿什么去反抗他?
魏居敬还想再劝,忽然听见下人呼唤,走出门外说了一会话,片刻后再进来,只见那嫁衣女子已经缩在墙角,被几个婆婆按着上妆,好看的小脸上满是不情愿。
“刚刚有下人来报,”魏居敬轻咳一声,“李府二夫人的贺礼到了。”
正在挣扎的嫁衣女子忽然不动了,几个丫鬟抓住这大好时机,连忙在她脸上又添上了几笔。
“你说什么?什么李府二夫人?”嫁衣女子呆呆发问。
“你前夜不是见过吗?”见女子的态度软了下来,老父亲魏居敬连忙道:“那李府二夫人,正是你两年前离家出走前私定终身的青梅竹马!”
魏子期忽然不动了,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被卸了下来,她呆呆坐在角落,任凭下人们为自己画眉点彩。
原来,自己这些年的期待,在对方眼里都不值一提啊……
见女儿服软,魏居敬吐出一口气,吩咐妇人接下来该如何安排,自己又趁这机会,离了魏府,直奔北燕王府而去。
——
薄雪飘飘,北燕王府,张灯结彩。
“将军,渔阳叛军已被王师在江水河畔大败,斩敌三千,叛军残部于一日前北上,直奔蓟城而来。”
“好,”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点了点头,“这是个好消息,王师大破渔阳叛军,他人不知,我却知道王师必定两败俱伤,接下来的战斗必将依靠我们北燕铁骑。”
少年的手指头轻轻敲击桌面,陷入了思考当中。
渔阳叛军的大将军是大名鼎鼎的“百战王”朱子明,五十多岁的沙场老将,更是四阶入道境的兵家修士,手下更是有数十位三阶感幽境剑修,即使于江水畔大败,仍有一战之力。
不过,仅凭河水天险,仍有抵抗机会,不是大问题,即便天险被破,那这北燕茫茫雪花,足以吞没那些来自温暖南方的败兵残将。
纤长的手指不断在桌面敲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忽然,他抬起头来,对着下人问道:“迎亲的队伍还没到么?派人去看看。”
属下领命,片刻后回来,却带来了另一人。
荆玟瞥了一眼,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北燕堪舆图,恭恭敬敬道:“岳丈。”
“草民见过王爷。”魏居敬回了一礼。
“您先坐,我让人去泡茶。”
“王爷不必,草民来此只是想来与王爷……商讨我那女儿的婚事。”
“哦?”荆玟皱眉,“出了什么事吗?我那捆仙绳可是向朝廷讨要的战利品,若非四阶入道境,绝无可能挣脱。”
“不不,王爷误会了,”魏居敬有些紧张,他今年快有四十了,在这个才十七岁的后辈面前却显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是我那小女的问题,草民只是想问……王爷为何如此着急婚事?非是孝期,只是众人皆知我那女儿……”
魏居敬咬紧牙关:“我那女儿蛮横无理,不知女子礼数,仍需几年教养……”
“岳丈不必再说了,”荆玟打断了魏居敬的话,“不说子期如今已是双十年华,耽误不起,我意已决,非娶她为王妃不可。”
“王爷……”魏居敬面露难色,“草民斗胆一问,为何非是我家子期不可?”
魏居敬这一问,已是做好了面对少年王爷勃然大怒的准备,他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只是他这人素来没什么女儿缘,连生二子都是儿子,好不容易“变出”一个女儿来,没几天便跑了,转眼间杳无音信。
这一跑,便是两年,期间偶有来信,也就短暂归来一次。
只是她两年之后匆匆回乡,转眼之间便要出嫁,自己还好,孩子她娘是连眼睛都哭红了,这可让魏居敬受不住,才敢这么对北燕王发问。
魏居敬低着头,半晌没听到什么动静,便抬起头来,只见那少年王爷面中带笑,好一副英姿少年模样。
“岳丈既然如此问,那小婿就不得不答了,”荆玟接过属下递来的热茶,放在魏居敬面前,“岳丈可知,国师于月前因病而亡?”
“草民孤陋寡闻,不知。”
“那国师师承南洲天道门,已是四阶入道境上阶,一手卦术算无遗策,即便是病入膏肓之时,也为陛下算了最后一卦。岳丈可知,那一卦是何?”
“……不知。”
少年王爷语气忽然严肃起来,魏居敬只觉得温暖的屋内一下子如坠冰窟:“国师言:牝鸡司晨,男子化女,国之不详。”
魏居敬猛然看向荆玟:“此话当真?”
“我话?国师话?”
“皆是。”
荆玟摇摇头:“我非卦师,怎窥天意?只是我们相信不相信不重要,昭齐危亡,此诚危急之春,国师金口玉言,陛下信不信,才重要。”
“草民明白,这就去告知小女。”魏居敬行礼,将要退下。
“不,别告诉她,”荆玟把魏居敬拦住,“我了解她的性子,若是告诉了她,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端,如今我拥兵自重,朝中是万万不敢动我的,若是想保子期安危,应当速嫁。”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祝福声,二人知道是花轿到了,一齐动身往外走去。
北燕王出手很大方,这是王府门口百姓们的想法,爆竹没怎么燃,反而在门口施粥,只要一人说一句漂亮话,便能领一碗热腾腾的粥,因此王府门口排起长龙,都是统一的贺喜声。
“祝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有百姓这么说。
“祝王爷王妃早生贵子百年好合!”也有百姓这么说。
“祝王爷吃麻麻香,睡麻麻好!”还有百姓这么说,这也是最多的。
一顶花轿被抬进王府,往来的百姓们都昂起了头,想要透过帘子看清将要过门王妃的模样。
“诶,你说这王妃究竟长什么样子,让咱们小王爷刚刚从京城回来,便大张旗鼓的要娶亲啊?”
“你是这两年才来蓟城的?”
“你怎么知道?”
“嗨,这城里谁不知道,魏府的二公子两年前落了水,捞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一个貌美女子啦!”
“啊?你可不要骗我,哪有这么玄乎的事。”
“嘿,你可别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这新进门的王妃,可不就是那两年前化女的魏府二公子吗?”
……
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君……魏子期几乎是噩噩浑浑地走完了这一路,直到荆玟剪下她一缕青丝,与他的头发一起结如囊中时,她才反应过来:
自己嫁人了。
不不不不不,嫁人是绝对不可以的,自己可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好吧可能是因为掉进水里之后缩水了,现在并没有七尺,但魏子期相信自己心中有七尺,身高便是七尺,至少绝不能屈于人下、当那劳什子的王妃!
婚房里,魏子期一把掀开盖头,环顾四周。
红烛昏罗帐。
很好,没有碍事的婆婆丫鬟,那忘恩负义的家伙也不在,此时正是出逃的大好良机,两年前自己干过,今日便做不得吗?
魏子期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一眼看到的便是荆玟那一张冷峻的脸。
“抱歉,打扰了。”魏子期把窗户合上,重新坐回床上,但没盖上红盖头。
门被推开,荆玟走了进来,一身婚服,与魏子期那大红的嫁衣正是一对,眼见金童玉女、金玉良缘,好一对郎才女貌的碧人。
“婚期紧,没机会再做新的了,只好改了一件现成的嫁衣……你刚才要去哪?”荆玟问道。
“没什么,打开窗透透气而已。”
荆玟瞟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到桌前,倒了两杯酒。
“我知道这是交杯酒,但能不能允许我先问,”魏子期板着脸,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你为什么要娶我?”
荆玟疑惑的望了她一眼,道:“魏姑娘大家闺秀,荆某爱慕,有何不可?”
“你变了!”魏子期的表情变得十分夸张,“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一副……”魏子期吞了口口水,把“全家”两个字咽了下去,重新道:“一副半死不活的丧气样,怎么没过多久就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你教得好。”
“闭嘴!”魏子期龇牙咧嘴起来,“有事好商量,你先把我放了,咱再谈结婚的事!”
荆玟摇了摇头:“礼节已成,你我二人往后便是结发夫妻,再无分开可能。”
“荆玟!”魏子期再也控制不住,对着荆玟大喊一声,“你个混蛋,我早就发现你小子看我眼神不对劲,没想到你居然想娶我当老婆!你忘了咱们四人雪原四结义了吗?我们可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啊!”
“并不是,”荆玟冷冷道,清秀俊朗的脸上并无表情,“那晚你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听说我们三个结拜成兄弟,非要把自己加上去,我们都没同意。”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荆玟你个小王八蛋,快放开老子!”
荆玟依旧面无表情,走到魏子期跟前,高大的身体仿佛把魏子期整个人都藏了起来。
他把手伸向了魏子期腰腹间的捆仙绳。
见他做此,魏子期欣慰的笑了:“小荆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啊你干嘛!”
荆玟一把抓住了魏子期的腰带。
“啊……”魏子期刚要继续发作,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片刻后门口传来声音:
“将军,渔阳叛军大将朱子明率八百精骑飞渡河水天险,已朝蓟城而来!”
荆玟目光微动,抓着魏子期腰带的手缓缓松开,转身往门口而去。
魏子期刚刚松一口气,又看见荆玟扭头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披上门口的大衣,径直离去。
魏子期一下子瘫倒在床上,这捆仙绳其实并没有捆住她的四肢,却死死锁住了她体内的灵力流转,她一身感幽修为,却半点都使不出来。
“这都什么事啊……”魏子期口中喃喃自语,闹了一天,她也累极了,躺下没多久,连鞋都没脱,就渐渐进入了梦乡。
在入梦的前一秒,她还在回忆着初见荆玟的那一日。
雪花飞舞,天地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