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明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这句话。
下一秒，这个黑色的对话框弹了回去，屏幕上只剩下BUG补丁的那个进度条。
许安明盯着进度条，脑子里却不断再重复播放着伊安蒂尔最后的话。
“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
眼前的进度条动得非常慢，从80%之后，就在匀速且缓慢地行走。
然后，在99%的那个地方，卡住。
许安明心里不由得开始数秒，一般这样的卡顿，在五秒钟之后便会结束。可是，99%的位置，持续了大约半分钟。
然后，对话框消失，游戏重启，进入第一幕。
“这个卡顿……”
许安明忽然就想起了伊安蒂尔最后说过的话，她要去救回“重要的人”，而那个人不是男主艾萨克。
伊安蒂尔认识的人中，究竟还有谁值得她去拯救呢？
许安明麻木地选择一个又一个他烂熟于心的选项，用ctrl不断快进着剧情，大脑却完全没有放在眼前的游戏上，而是不断不断地想着伊安蒂尔留给他的问题——
拯救了谁？
许安明忽然想起了刚刚进度条诡异的卡顿。
一个让他觉得惊异的想法浮现在了心里。
“拯救的，该不会是……”
BUG？
许安明无神地看着屏幕里伊安蒂尔的笑脸。
好感度每一周目的下降，伊安蒂尔每一周目都有记忆。
这可能意味着，伊安蒂尔所下降的好感度，的确都献给了程序里面存在的那个……BUG。
“怎……怎么可能？”
这个猜想都可以写成小说了吧？
“如果这样……如果这样……”
她的确去做了，去拯救了那个BUG，然后，她的这份拯救，表现在进度条上，仅仅是半秒的卡顿。
“最后，还是失败了？”
是啊，不可能成功的，和系统对抗，反抗系统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不可能成功的。
然而，伊安蒂尔的所作所为，却在告诉许安明——
“的的确确生活在游戏中的女主，设定上只应该对男主一见钟情的那个女主，也会……也会倾心于他人。”
那是游戏，完全不符合现实的关于“魔法世界”的游戏。
这是应该，以他们玩家的一切欲望为核心创造的游戏，以他们死宅的一切想法，一切占有欲为基准，创造的游戏。
然而，如此真实地，伊安蒂尔，她不再只有男主角一个选择。
不再只有和男主角的Happy End。
“你……失败了吗？”
许安明的鼠标在伊安蒂尔温柔的笑容上轻轻摇晃，没能点下最后一个选项——通向Happy End的这最后一个选项。
手机震动，陈潇又一次打电话来。
“你还没有测试好吗？！现在雨特别大，如果我不能及时去公交车站的话……”
话筒里爆发出这样的叫声。
来自于“男主角”的完全没有考虑别人感受的暴力催促。
催促着他所想象的那个Happy End。
举着电话的许安明，没有说话，手稳稳地握着鼠标，却永远点不下关键的那一键。
“许安明，怎么不说话了？！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许安明知道艾薇薇被约去的那家常去的咖啡店。
他还知道，这家店离他家非常近。
以及，陈潇可能赶不过去这个事实。
“伊安蒂尔。”
许安明准确无误，带着一点英语的感觉，念出这个名字来。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屏幕里面的那个人。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去做了怎样的‘拯救’，但是……我看到了那个结果。”
他说出来。
他其实如此胆小，如此懦弱，一直惧怕着的，分明只是艾薇薇的一句拒绝，以及不会落在他头上的，无限渺小的希望。
从一开始，他便把自己放在了最不应该放在的“配角”的位置上。
因为他总是逃避着，去做出他能够做出的那个选择。
“很渺小的结果，但至少证明……这是有用的。”
“许安明你他妈回答我一句！”
被放置在一旁的手机叫叫嚷嚷，混杂着另一端的雨声，嘈杂的声音传出来。
许安明轻蔑地看了一眼，又轻蔑地笑了一下，直接按下了手机的挂机键。
他还从来都惧怕着“未知”的前方，比起“未知”的道路，他总是习惯于，在Galgame里，按部就班地那些选项。
把屏幕上的游戏，停驻在Happy End的最后一个选项前。
许安明抓起手机，穿上他灰色的外衣，打开了房门。
“比一比看好了，是你先到，还是我先到。”
许安明说着，穿上鞋，关掉房里的灯，走出门。
他要去做一件他此生，十多年，作为一个小小的配角，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
陈潇听见他挂了电话，第一个反应应该也会是前往艾薇薇那里。
他要赶在陈潇之前，去往艾薇薇的身边，向艾薇薇揭示陈潇的一切罪行，向艾薇薇表达他隐藏了这么久的心意。
站在他所住的单元楼门口，从上而下地看去，天空被灰色的幕布笼罩，黑压压的云层倾泻下厚厚的水幕，远方闪烁着雷光。
灰色的这个世界里，许安明只看了一眼萧条的景色，便冲入黑暗的楼道。
一层一层下楼，到楼梯口的时候，门外瀑布一般的暴雨像瀑布一样流下来。
雨声稀里哗啦地响着，嗡嗡地叫着，像永远驱逐不了的耳鸣声。
天气从来不会照顾他这个配角的。
运气也永远不会站在他这个配角的一边。
许安明，自恃配角的那个人，冲入雨里。
车流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许安明静静握着手机，不断不断地向前奔跑。
他把头顶的兜帽戴得紧紧的。
耳边的雨声随着他的加速而变得越来越响亮。
——你不值得的，在这样的暴雨中出门。
一边奔跑，心中一边想起劝阻的声音。
“不，不试试怎么知道值不值得。”
——回去吧，安安稳稳地玩完游戏最后的Happy End，不要再参与到这边来。
“怎么可能，明明都到这一步了。”
——你不可能战胜他的，运气总是站在他那一边，他一定会比你先到达艾薇薇那里。
“总是有更多的办法可以弥补运气的差距。”
“雨……下大了吗？”
艾薇薇在约定的时间，到达约定的咖啡店，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放下了她的包，拿出了她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了桌子上。
“他，会不会被淋呢？”
习惯性地关心起陈潇，艾薇薇忽然又觉得后悔了，她不该关心那个人的。
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桌面上，艾薇薇点开了word的文档，跳过了标题的命名，在空白的文档里，写下她最想写的那个开头。
“白衣的少年，站在清澈湛蓝的蓝天之下，信守诺言。”
她一直想写的崭新的故事，干净的故事。
里面有一个干净的少年，纯粹的少年。
这明显是每个创作者都会有的喜新厌旧，有了新的故事，之前的坑都会抛于脑后。
但她真的很想写。哪怕这个游戏是一个明显的“缺少商业价值”的游戏，哪怕这个游戏简单得只有一条线，哪怕这个游戏受众如此狭窄，哪怕这个故事连女主角都还没有定。
她只是想写一个新故事。
然后，下一步，她发现自己没能好好地下笔。
她烦躁地看了一眼窗外。
“陈潇……还没来。”
暴雨把路面的泥泞溅起来，许安明踩过移交浅一脚深的泥路。
暴雨让夏日的空气变得湿冷，许安明感受着吸入鼻腔里面的寒气。
暴雨让他的衣服变得越来越潮湿，本身就不太出众的模样更是变得邋邋遢遢。
但，许安明会想到，伊安蒂尔当时经历了什么，伊安蒂尔会在拯救BUG的道路上经历比这更可怕的危机吧。
连伊安蒂尔都能够摆脱掉设定的束缚，摆脱掉系统的捆绑，生活在现实中的他，又怎么不可能呢？
雨越下越大，使得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大家纷纷往房子里面避雨。
而他只能够奔跑。
穿过打着雨伞穿着雨衣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在灰暗的世界里奔跑。
身为配角的他，不会有一等就能够等到的公交车，也不会有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更不会遇上雨后天晴。
不会有“喜欢的女孩也喜欢自己”这样完美的事情。
不会有收到喜欢女生的告白这样浪漫的经历。
不会有人死心塌地地倒贴自己。
不会有女生带着倾注了她全部心血的游戏投入他的怀抱。
不会有人一次又一次将他约到电影院。
更不会有一场又一场目不暇接的修罗场。
他不是主角，这些主角才能够享受得到的待遇，他统统没有。
天公不会为他作美，他做出的一切选项总会被别人的随意决定给磨灭在长长的剧情里。
“可是——”
许安明朝着街道的尽头奋力冲去，哪怕他觉得都有些精疲力竭。
“——我可不是简单地生活在游戏里。”
连生活在游戏里的伊安蒂尔都能够反抗她的命运，反抗她的系统，在如此现实世界里面的他，又怎么不能试试看？
身旁的车流有如神助，开始流动起来，这也意味着，陈潇到达的时间大概会更快。
于是，许安明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他依然记得艾薇薇可爱的容颜。
他依然记得艾薇薇以vivi的名义发布的那款游戏。
他依然记得艾薇薇在部室里，坐在专属于她的电脑后，认真地制作着游戏的样子。
他依然记得，游乐场里，艾薇薇开心玩乐的表情。
他也依然记得艾薇薇受到伤害默默流泪的样子。
这一个月，他以为他对艾薇薇的感情淡了，但现在他觉得没有。
会喜欢艾薇薇，不只只是因为她是vivi，也不只只是因为她如此可爱。
而是她将vivi的强大和小女孩的柔软结合起来的感觉。
许安明手中的手机一边震动，一边一遍遍播放着来电铃声，陈潇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如果真的要和艾薇薇告白的话，应该说什么呢？”
许安明没有理会他的手机，一边奔跑着，一边想起了这个他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
他绝不会再说出“喜欢如此闪耀的你”这种话。
也绝不会把艾薇薇只是当做制作游戏非常厉害的神触。
他比陈潇更了解艾薇薇的地方，能够比陈潇更加照顾艾薇薇的地方。
作为一个配角，能够让玩家把他和男主角区分开的地方。
然而，在许安明还没能想到答案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发现一个严重的事实。
车水马龙的道路尽头，所有车辆的红色或黄色的荧光灯不断闪烁着。
前方的那条路，竖立起来了红色而刺眼的牌子，上面写着醒目的——
禁止通行。
他所选择的这条路，因为暴雨的缘故，坍塌了，封路了。
——配角。
他的脑子里冒出这一个字眼。
——你只是一个配角。
再一次，上天在不断地给他当头一棒。
在他终于改变了，在他终于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在他觉得自己能够胜利的时候，他所身处的这款游戏，总是在无情地给他最大的打击。
暴雨中，许安明喘着气。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陈潇再怎么慢，也应该上车了。
车流的流动非常快，他的公交所走的路线也并非被封住的这一条。
许安明抬头望向昏昏沉沉的天空，雨依然降下。
这真的是Galgame吧。
如果是的话，玩家的屏幕上，将会是男主角最终准点赴宴的情景。
哪怕是暴雨，也能够错过高峰期，顺利乘上公交车。
哪怕是暴雨，也能够避开封锁路段，顺利到达咖啡店。
哪怕是暴雨，也可以滴水不沾，优雅而帅气地站在女主角的面前。
只需要，简简单单地选下选项就好。
“放弃吗？”
许安明问自己。
“怎么可能？”
他四下张望，看到了一线转机。
“就算我确实身处于Galgame里——”
朝着另一条黑暗的路走过去。
“——我也有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
窗外风雨大作的时候，艾薇薇已经在咖啡店等了快半小时。
她坐在临街的床边，静静地欣赏着窗外的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街上的行人陆陆续续地躲雨，车辆亮起了灯，窗上也渐渐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雾气。
她记得，陈潇告诉她，会给她一个惊喜。
一个能挽留她的惊喜。
艾薇薇发现，她最终还是无法和这段感情一刀两断，就像她制作着全新主角的全新游戏，却仍然放不下那个面目全非的《天空学园的爱之锁》一样。
然而，陈潇却并没有准时到来。
也没有给她哪怕一个电话，告知原因。
艾薇薇面对着眼前的电脑，她关掉了无法下笔的文档，又点开了精心画出的那张人设，心满意足地看一眼。
然后，又开始了不知道终止时间的漫长等待。
她心不在焉，总是要向外看一眼，期望能在朦胧的雨中，看见熟悉的那个人。
她时不时看一眼手机，有想要打电话的念头，却还是被自己掐断。
“还不来吗？”
艾薇薇开口说，在雨中，看见一辆公交车，徐徐前进，而前面不远的地方，恰好有一个车站。
“来了吗？”
艾薇薇不知怎么的，觉得那张车上应该就是陈潇。
从车站到这里，估计也需要走个七八分钟。
他最终还是迟到了。
艾薇薇有些失望地坐下来，眼神又回到了自己的CG上。
她如此地想要再制作一款属于自己的游戏，自己真正想做的游戏。
不需要考虑受众，不需要考虑世界观，不需要考虑计划时间，不需要考虑能不能完成，不需要考虑会不会大热。
简简单单地，轻轻松松地制作一款游戏。
而陈潇还是在那一天拒绝了她。
拒绝了她设计已久的这个游戏。
“陈潇给我的惊喜，难不成……是他答应和我制作这个游戏？”
这么想了想，艾薇薇觉得还真的有这个可能性。
没什么人的咖啡厅突然开了门，小铃铛轻轻一响，有人迈着湿漉漉的脚步，走了进来。
“会是陈潇吗？”
艾薇薇想着，转过头去，却看见她从来不会想到能出现在这里的那个身影——
许安明。
有一条路，许安明一直拒绝去走，虽然那是离咖啡店最近的小路。
原因很简单，这条黑漆漆的道路上，经常能够遇到抢劫犯。
他在两栋高楼之间跑过，楼内黑黑的，地面上面全是脏脏的泥，眼看出口就在一百米处，连灯光都能看见了，却忽然有个身影拦住了他，在暴雨中，那个人的手上还带着闪亮的刀光。
“真是……就像游戏里面的那样，在小巷子被人挡住了。”
他是个配角，配角也会有配角的生存之道。
没有主角那样的拼劲，可以拳脚相向。
他拿出了钱包。
“全给你了，我赶路。”
最可能是陈潇所乘的那辆公交车就停在不远处，然而，许安明站在咖啡店的窗前。
透过水汽朦胧的玻璃窗，许安明能够看见坐在窗边，专注于笔记本的艾薇薇。
她认真打扮过，穿着小家碧玉的裙子，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还带着十分可爱的小别针。
许安明敲开了咖啡店的门。
“小……小明？”
在惊异的叫声中，浑身湿透，裤脚和鞋全是泥泞，头发乱七八糟，看上去十分狼狈的许安明，用脏兮兮的鞋踩在咖啡店的干净木地板上，走到艾薇薇的面前。
然后，他伸出手。
用这双被雨淋湿，变得冰凉的手握住了艾薇薇颤抖着的右手。
要说什么话呢？
时间还有五分钟吧。
那么——
先告白如何呢？
许安明一笑，非常不熟练地，用颤抖的声音，舌头都打抖地说出他在这雨路狂奔中，准备已久的“告白词”：
“和我一起——”
因为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许安明深吸一口。
“做你想做的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