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明明应当清楚的……即便再次回到从前,现在的自己也没有了被爱的理由……

被剥夺了一切的自己,无法回到以前的生活……

这样子的复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室驾到!”

随着门外一声响亮的吆喝,西斯提亚修女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按下了握把,沉默地走出了房间。只有弥乃一个人在静室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她不是不知道,即便和西斯提亚说了这些,也只会徒增西斯提亚奶奶的烦恼。可被洪水般汹涌情感所支配的后果,就是如此。

红色的双瞳看着黑色的发丝,一动不动。

她不是非要那一份灵魂。而是只有在得到灵魂,成为真正的“人”并得到力量后,才能去寻找自己想要之物。

寻找此生的意义,然后再在最后,履行契约。

复数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回荡在神殿中,过了一会儿,一道苍老而稳重的声音响起:

“参见陛下以及皇后,还有各位皇子皇女。”

“请抬起头来,教皇阁下。今日小女的神殿洗礼仪式,还要劳烦教皇阁下了。”

“哪里,请陛下不必客气,这只是老身的分内之事罢了。”

教皇眯着双眼,轻声笑道。

弥乃闭着双眼,在脑内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作为上一世记忆中并不多的大型庆祝活动之一,画面在脑中清晰到似乎就在前一秒。

“还请米苏皇女上前来。”

奇异的光芒从神殿内侧正前方的女神玻璃像内露出,使得整个殿内明亮如昼,充满了神圣的氛围。教皇身着白色长袍与高帽,沉声道。

“是。”

还记得,这样回答之后,四岁的米苏皇女便会走到神殿中央,触摸教皇手中明亮的水晶球。

今天,她会穿着白色的皱边裙,头上带着水晶的发饰,半是期待半是好奇地等待着洗礼。

爸爸妈妈——圣代王朝的王与后便站在米苏身后约七八米,哥哥弟弟也站在他们身边。

他们在米苏走到神殿中央之前,温柔地跟米苏说不必担心,放轻松就好了。

满脸严肃的格雷因将军提剑守护着大门,而西斯提亚奶奶则跟在教皇的身后,向米苏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维德爷爷——宰相维德,站在王室成员的右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当时的米苏能听见,从来不信神的宰相,在轻轻祈祷着神的祝福。

近卫士兵们散开呈环状包围并护卫着王室,而神殿之外更有大量的士兵把守。

守护他们对剑宣誓效忠的人们。

弥乃将房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偷偷注视着位于人群中心的米苏皇女。

一切都如记忆中那般。看到人群中那道白色的身影时,记忆便叫嚣着冲击着脑袋,让弥乃产生了一阵恍惚感。

仿佛自己还在那里,那里的还是自己……

静室外的近卫兵发现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扭头看向弥乃。

此时的弥乃带着黑斗篷的兜帽,以近卫兵的视角无法看清面容。但他只以为是在神殿修行的小修女。

“啊——你啊……动静小一点,被其它士兵看到了的话,可是会强制把门关上的!”

弥乃愣了愣,瞟了近卫兵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我懂你在想什么,米苏皇女的神殿洗礼仪式,任谁都会想看一眼的。所以我也能体谅你的心情。”

近卫兵自顾自地轻声与弥乃说着话:

“你也觉得米苏皇女很可爱吧?虽然对另外两位皇子很不敬,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希望以后能被分配为米苏皇女的近卫兵。”

“为什么?”

“啊……因为她很可爱啊?比起男孩子而言,女孩子显然对下属也会更温柔吧?”

近卫兵顿了顿,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作为米苏皇女的近卫兵的话,也能更少被波及到吧——毕竟米苏皇女并不是王位候选者。说句实话,我很怕流血。”

近卫兵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对着弥乃说道:

“这句话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啊!真到了时候,我也是要做就会做的男人!”

我明白……

弥乃知道,王室近卫兵,在王都沦陷的当天,便全部光荣牺牲了。没有一人存活,全部都光荣地战斗到最后一刻。

王室的近卫兵,没有一个孬种。

此时,神殿之外,正在搜查莫须有男子的那名守卫,停下了脚步。

“完全没有踪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什么。

“就连血迹也……难不成!?糟了!”

神殿内,教皇一只手托着水晶球,一只手轻轻放在弥乃的头上,口中默念着自古以来流传的语段:

“尊敬而圣洁的女神,请指引迷途的灵魂,并祝福和庇护你的信徒……”

弥乃沉默地等待着时机。

近卫兵见弥乃不说话,还试图继续解释些什么。而这时,奇异的光芒从神殿中央的水晶球处突然绽放开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这是?!”

洁白的光芒围绕着水晶球开始旋转,教皇惊异地睁大了一直眯着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嗡鸣不止的水晶球。

米苏皇女则是看着水晶球,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甚至忘记了眨眼。

所有人都震惊于奇异的景象,皆是大张着嘴巴不知作何反应。而弥乃已经绷紧全身的肌肉,足底蓄力——

就是——现在!!!

弥乃猛地推开房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全力冲向位于神殿中央的米苏皇女——不,是那个正散发着光芒的水晶球!

只要碰到它——!!

“什……?”

身旁的近卫兵看着突然出现的弥乃,反应慢了一拍,愣了一下后才露出幡然醒悟和懊悔的样子。尽管近卫兵全力伸手试图抓住弥乃,却只抓住了空气——而与此同时,一道尖锐的呐喊伴随着脱力的喘息声从大门处传来:

“快拦住他!他要对王室不利!”

呐喊者正是先前主动请缨去追赶并不存在的刺客的那名守卫!此刻他正满头大汗地跪坐在地上,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弥乃的身影,不断颤抖着身体,吸进氧气。

而几乎是在弥乃躲过静室门口那名近卫兵抓捕的同时,其余的近卫兵迅速对弥乃的出现做出了反应!纷纷拔出长剑大喊道:

“有入侵者!!”

“护卫王室!!”

“拦住他!!”

十数名近卫兵迅速地作出反应,一半围绕住不知所措的王室成员,另一半则提剑全力向弥乃冲来!

此时全力冲刺的弥乃距离米苏皇女已经仅有数步之遥!

皇女此时仍然盯着水晶球,仿佛对身边的动静浑然不知,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教皇也只是在看见弥乃的那一瞬皱起了眉头,一动不动地看向弥乃。

西斯提亚修女则慌慌张张地跑到米苏皇女的面前,一边抱住了她,一边目眦欲裂地瞪向奔来的弥乃。

举起的剑,狠狠地劈向了弥乃。

少……少给我碍事啊啊啊啊——!!!

“嗤——”

长剑贯穿了手臂,贯穿了侧腹,砍伤了肩膀,划破了大腿——

弥乃直接冲入了迎面而来的近卫兵中间,完全不顾阻拦和伤口,横冲直撞地跑向米苏皇女——

鲜血四溅!

“啊——!”

王后尖叫着,颤抖地用手将小王子的眼睛蒙上。

大王子和陛下则是满脸铁青地看着弥乃犹如疯子一般的行为。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

西斯提亚脸色惨白,看着浑身浴血的弥乃逐渐接近——

就快——碰到了——

自己的——灵魂——!

弥乃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了右手——伸向水晶球中黑白交织的灵魂!

“休想——!”

一道冷酷的声音在弥乃耳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来自腹部的钻心的疼痛。

“呜啊——?”

下一瞬,弥乃便以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全身弯曲,笔直地倒飞而出!

“砰!”

伴随一声巨响,神殿洁白的墙壁瞬间出现了蛛网般密集的黑色裂痕,并不断发出碎裂的声音。而裂痕的中心,弥乃瞪大了血红色的双眸,向前痛苦地咳出了一口鲜血,随后无力地掉落在地面上。

此时的烟尘才缓缓扬起,一道身影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一步一步地走向弥乃。

是圣代王朝覆灭时,战死沙场的格雷因将军啊……

“明明……只差……一点了……”

弥乃的视野逐渐溃散着,众人的面容都已经开始模糊。她动用着全身仅剩的力气,还试图挣扎,然而——

一柄剑在了她的面前,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坚硬的地面。

这样就……结束了吧?

”你们在做什么?!“

弥乃已经开始难以维持意识。断掉的肋骨刺穿了内脏,破开的伤口流失着变得稀少的血液。

“快救人啊——!”

在连痛觉也被这副身体屏蔽的现在,弥乃所能品尝到的,也不过是慢慢死去的感觉罢了。

“她可是要对殿下出手的刺客啊!”

既没有改变过去,也没有改变未来。

“可是我并没有感受到杀意,她并不想杀我——至少她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自己早已经死了,所以现在也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替代品死去了。

“正是因为她没有力量,所以才可能反过来利用您的善良!”

啊啊……心中已经没有多大的波动了。就连悲伤也已经感觉不到了。

“维德爷爷!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自己……早已经死了……

“你也只是个孩子,又怎么会懂——”

猫……又要成为流浪猫了吧……

“维德,随她高兴吧。”

“陛下?!”

“自朕执政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事件了。如果是人民对我等有不满,正是应该听取之时。对于犯错的孩子不加以劝导直接舍弃,此非明君所为。而且格雷因会确保我等的安全的。”

“……我明白了——既然陛下决断了,我便没有异议。”

“听到了吗?请教皇大人帮帮她吧!”

“既然如此,就让老身来治疗吧。”

“请等一下,教皇大人。治疗的话,让我来就可以了,请教皇大人在旁稍等。陛下几人也请离得远一些。”

脑袋被放在了什么东西上面,随后便感觉到一股暖流进入了身体。但还是使不上劲,不论是身体,还是心里。

就算救回来了,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自己这样的存在……

“这张脸是……!”

“和我简直一模一样呢……我想,她和我一定有什么联系吧。”

“和前几日流传的是同一人吗?”

“是说那个和皇女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吧?”

“嗯。”

那一边还在交谈,而弥乃这边,西斯提亚却低声对弥乃说:

“已经可以说话了吧?”

“……”

“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阴谋,没想到只是像这样蛮干。”

“……”

“现在还会介意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吗?”

“结束了……”

“嗯?”

“一切都在这里结束了……说到底我根本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明明我和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明明只要逃到偏僻的地方一个人活下去就好了……可就因为这些记忆……就因为这些记忆……让我理所当然地跑到这里……理所当然地想要再当一次米苏……”

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声音也哽咽起来。

“你在……说什么?”

“明明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可还是想着要和你们在一起……还在用先得到灵魂什么的来骗自己……明明知道什么力量也没有的现在是做不到的……可还是想过来……”

复活以后已经丧失所有行动的动机……自己只是拥有他人记忆的伪造品……

这样的自己,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哭泣……

“我明明也想再叫你一声奶奶,再和家人呆在一起……可是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没有家可以回了啊——我……我已经失去我的容身之处了啊?!”

不断地否定自己,不这样做就不能压抑住自己的心……不断地提醒自己伪造品的立场,不这样做,就会伤害这个世界的自己……

可是明明……自己死前最想回到的过去,就在眼前啊……

这样明明就在其中却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已经不想再感受到了……

西斯提亚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言语。

“喵——”

就在此时,一声猫叫传来。一只黑色的猫从神殿大厅的窗户处一跃而入,小跑向弥乃。

“拦住那只猫,别让它靠近那个女孩。”

维德下令让近卫兵抓住了黑猫。黑猫在近卫兵的手中又挠又叫,扭动着身体试图脱离擒拿。

“啊……那只猫。难不成你是那天的密探?”

米苏在看见黑猫的那一瞬,又看了看弥乃的黑斗篷,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问道:

“所以你原来不是爸爸派来的护卫啊……我还以为秘密基地又被发现了……”

“米苏?”

“啊!啊啊……那个不重要!那个……”

米苏有些慌乱地试图转移话题,然而没等她开口,皇帝已经开口向弥乃问道:

“孩子,你是什么人?”

“不知道……”

“唔……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水晶球……”

“嗯?”

“原来如此……让老身来解释吧。水晶球内有两个灵魂。这位姑娘的体内,和目前的米苏皇女体内,都是空的。”

教皇突然上前一步,插入了众人的对话。

“都是空的?”

“没错。在接受女神的洗礼时,对象的灵魂会短暂地与肉体分离。本来如果这位姑娘没有出现的话,老身并不会对此多说什么。但现在看来,也许是因为什么机缘巧合,灵魂进入了其中……”

教皇解释完后,一边说着:“这只是老身的猜想。”一边将水晶球举到众人面前。其中果然有黑白两色交织旋绕着。

“皇女殿下在接受女神的祝福时,灵魂周围散发出了白色的光芒,而那正是光明属性魔法的气息!与此同时,水晶球内有着另一道截然不同的黑色灵魂,这是老身从未见过的。”

“所以,老身认为,可以将那黑色的灵魂引入这位女孩的体内。这样既能防止两个灵魂同时进入皇女冕下的体内,又能解决这位女孩的问题。”

教皇说完,维德眯起了眼睛,语气有些不善道:

“教皇冕下,不仅我们是第一次听说灵魂离体接受洗礼的事情,而且您对出现在神殿内部的入侵者如此维护,不觉得有些说服力不够吗?”

“灵魂离体接受洗礼,是自古早以来便有的事情,但到了近几代已经逐渐不再提起,并非有意隐瞒。为了避免误会,原本今日老身是不愿提出的。”

“您以为这样就能令人信服吗?”

“老身只是提出了想法,真正做决定的,还是陛下。”

“啧。”

宰相颇有些不悦地咂了咂嘴,转头对着皇帝躬身说道:

“陛下,万不可拿皇女的灵魂做儿戏。现在所有的推测均只是教皇冕下的一面之词,还请三思。”

皇帝沉默了片刻,问教皇:

“请问您能保证,水晶球里的另外一个灵魂,同样不属于米苏吗?”

“从未听说过有人生来一体双魂。”

“陛下!还请三思!”

就在气氛焦灼到极致时,一道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

“爸爸——我想相信她。”

“米苏?”

米苏走到弥乃的旁边,轻轻蹲下。

“我想要相信你。”

弥乃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随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笨蛋吗?!”

“啊?好过分?!”

弥乃平复了一下起伏的胸膛,呼吸逐渐又平静了下来,用有些低落的声音嗫嚅道:

“请不要拿自己的灵魂开玩笑了……你被很多人珍视着,更要爱护自己……”

“但我不能丢下你……你肯定与我有什么关联——不论是长相,还是灵魂。如果在这里放弃你了,简直就像是放弃了我自己一样!”

“……!凭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我想相信你!”

“……”

弥乃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带着苦涩地笑了笑:

“你还真是……”

米苏也笑了,在皇帝沉默地点点头后,伸出双手想要接过教皇手中的水晶球。

“啊,这个。我们一起吧?”

弥乃还是犹豫着,米苏见状则是用力握住弥乃的手腕,在弥乃“啊”的小声惊呼中强行扯了过来。

没有关系吗?

明明只是一个复制品……明明连人都不是……明明想要分走真正自己的灵魂。

真的没有关系吗?这样的信任自己……

这样的自己……

“你说你没有地方去的话,就请来我家吧!”

“诶?”

就在米苏突然说出这句话,而弥乃愕然的同时,两只手已经按在了水晶球之上。

“呼呼——!”

一黑一白两个灵魂,仿佛突然间找到了方向,分别流向了两人的手。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风,水晶球上洁白的光芒转而从米苏皇女的身上散发而出,逐渐充斥了整个神殿——

好温暖的感觉……从复活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暖烘烘的世界……

在一片的白色中,只听见一道声音从弥乃的身边传来。

“我们,可以成为一家人!”

是吗……可以成为一家人吗……?

能听见心脏剧烈的跳动着,能感受到胸口闷闷的。

想要……想要这样的未来……

既然如此……我便守护你的……守护我想要守护,也应当守护的人……

让未能享受青春和未来的自己,在此世能够不再四处流离,经受离别。

想要守望……这样的自己……这样的米苏皇女……

这一晚,神殿内的光亮了很久很久。

仿佛,能照亮一整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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