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

“上一周目，感觉……怎样？”

巴格询问。

“我……我不知道。”

“不管怎样，回到这里，是他，亦或者我们，都得继续下去。”

伊安蒂尔看着巴格，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加油吧。”

巴格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无奈的感觉。

伊安蒂尔觉得自己失去信任着艾萨克的安心感。

那些她笑着去完成的事情，现在再也提不起精神去做。

麻木地学着她已经上过二十多遍的内容。

麻木地和已经二十多遍遇上的人擦肩而过。

麻木地在离教学楼最近的餐厅就餐。

麻木地除了游乐园那天，一成不变地穿着校服。

麻木地循环着巴格第一次下给她的连选项都能背下来的游戏。

……

连那段她一向最喜欢，也一向最骄傲的告白，她也想要敷衍了事。

她给自己许下约定，要丧着脸走完这一切，却没能逃过“系统”的强制性控制。

害羞得脸红，激动地在不合适的时候说出话，含情脉脉地和夕阳中的艾萨克对视，得到艾萨克的答复后心跳砰砰。

——真是恶心的事情。

连自己做出来都如此恶心，却没有办法避免地去做。

下了摩天轮，伊安蒂尔又在相同的位置看见了推着冰淇林车的巴格，他倒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不，准确说，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甚至在强制性地“保持一致”。

唯一改变的……

是她。

在准时到来的那个暴风雨的下午，伊安蒂尔疲惫地靠在小屋的长沙发上，听着从窗外传来的雨声，无神地看向窗子，窗帘没有拉上，窗门紧闭，室外的狂风骤雨染黑了窗外的整个明亮的天空学园。

她的世界除去雨声，都是静悄悄的。

正如她现在的内心一样，是静悄悄的。

对之后的事情，再也没有任何感情波澜，没有期待，没有害怕，没有痛恨，麻木地等着所有剧情的到来。

她转了个方向，看向对面钟盘上的时间，分针转动，快要和她记忆中的那个时间重合。

而这份静谧，被突然的开门声打破——

伊安蒂尔看向厨房的方向，开门的那一瞬间，浓浓的黑烟从厨房门冒了出来，在黑烟里走出来的，是巴格。

“咳……果然不会魔法，要掌控那玩意的火候太难了。”

“巴格。”

伊安蒂尔也被黑烟笼罩，她轻巧地施放一个驱雾的魔法，才看清了从厨房里走出来，穿着明显短一截的围裙，帽子也没有戴的巴格，以及他的手上端着一盘焦黑到看不出来是什么的菜。

巴格以这样滑稽的形象走过来，坐在伊安蒂尔旁边，把手上的盘子放在了茶几上。

“这是……？”

“之前去那家店吃的牛排很好吃，我想亲手做出来看看……”巴格拿着餐刀，切了一块牛排下来，“虽然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但……还是尝尝？”

巴格用叉子叉起牛排，非常礼貌地递到伊安蒂尔面前——

“伊安蒂尔小姐，请？”

伊安蒂尔看着叉子上的“不明物体”，嫌恶地退后一些，却被巴格用叉子轻轻撬开嘴，喂了进去。

本想吐出来的伊安蒂尔，嚼了嚼，然后，她这个周目一直保持的扑克脸表情，绽放开来，她不可思议地感受着自己的味蕾，又从巴格手里抢来叉子，吃了剩下的两块。

“不可能！”她用惊异而兴奋的表情看向巴格，“这一团焦糊的东西，居然这么好吃？！”

巴格靠着沙发笑了笑：

“做出来之后，我用权限篡改了一下这个食物的设定，改成‘好吃’啦。”

“唔！巴格居然还有这种能力，怎么不早用出来？”伊安蒂尔有些生气地嘟嘟嘴，“早用的话，我们不就可以天天吃好吃的了吗？”

“是有使用次数的啊，唔……就一次吧。”

“好少。”

伊安蒂尔一声叹气，意犹未尽地看着空空的盘子。

“那么现在，伊安蒂尔小姐……”巴格叫道，“终于开心了？”

伊安蒂尔听见这话，一怔，刚刚的笑颜又变回一开始的扑克脸。

听着这话，伊安蒂尔知道，巴格看穿了她的改变。

“巴格，想要说什么呢？”

巴格保持着他的微笑，微微眯起眼睛，金色的瞳孔中带着一些异样的情绪，他开口说道：“上一个周目确实很讨厌呢，他居然会选出如此惨无人道的选项。但是……我不希望看见你变得如此麻木不仁，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兴趣，失去活着的主动，靠活着的惯性活在这个游戏里。”

靠惯性活着吗？

恐怕并非如此。

伊安蒂尔沉默地想，才继续说：

“巴格，我们真的是‘活着’的吗？”

听见这话的巴格露出些许疑惑，伊安蒂尔继续讲下去：

“上一个周目，我终于明白了。我……从来就没有选择权。我的一切一切轨迹，都是由屏幕前的玩家所决定的。”

伊安蒂尔说着，她想起她分崩离析的一切。

曾经无比安心地相信着的拯救。

只需要动一动鼠标，改变一个简简单单的选项，于她，那份拯救便不复存在。

“巴格一定感受不到吧？我这两天一直经历着的……明明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却仍然要被掌控着露出应有的笑容……不管我想要说出什么拒绝的话，都会在嘴边……在嘴边改口，说出那些我说过无数遍的动人的话语来。”

伊安蒂尔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一旦和艾萨克……和这个游戏牵扯上关系，我便只是……牵线木偶而已。”

连外面的天气，都是控制好的，准时准点降下强度永远不变的暴雨。

这只是一个游戏。

一个虚假的游戏，一个不真实的游戏，一个在强制性欺骗所有人的游戏。

“……我们是在游戏里……所有的循环，对于这个Galgame来说，只是简单地播放立绘，显示文本。没有任何既定事情外的轨迹，也没有任何我们可以制造出来的意外情况……”

“是的……没有。”巴格压低刚刚戴上的帽子，轻轻开口说道，“连我上一次做出的那样冒险的事情，大概……也只是‘剧情’的一部分。”

“是啊，巴格……”略微带着抽泣般的哭腔，伊安蒂尔再次转过来，看着巴格，“我身处在Galgame里，一切事情都由这个游戏决定，我……什么也做不到，谈不上‘活着’。”

她看着巴格，眼角闪亮的泪花开始一滴一滴地顺着细嫩的脸颊向下流淌。

“所以，巴格，我……我就算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说着这句话，伊安蒂尔抽泣得更加厉害，泪水也成股似地淌下。

“艾萨克也只不过是一个系统而已，他永远都在变化着，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为我而做的行为……我好害怕，好害怕今天打通那通电话，仍然会等来上一次的结局……”

泣不成声。

伊安蒂尔甚至想要埋头在巴格的胸前哭泣。

她听巴格说过的，如果伤心的话，就全部向巴格诉苦就好了。

然而，巴格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抬头，看着伊安蒂尔。

接着，伊安蒂尔感受到一双冰冷得像是死人一样的手，穿过她披着的头发，轻轻触碰到她的脸颊，杯水车薪地为她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

“伊安蒂尔。”

伊安蒂尔抬头，对上了巴格白色眼镜后，表情有些苦涩的巴格。

“你还相信，Happy End的存在吗？”

她点点头。

于是，巴格苦涩的表情，带上了更多的——愧疚。

“如果这一次，你能走到天空之柱盛宴。我带你去天空之柱下面。”

伊安蒂尔的抽泣渐渐停息。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最终结局的前一天。

伊安蒂尔被巴格牵着手，走出医院，穿过人群，朝着头顶那个耀眼的存在走去。

看着闪耀的天空之柱，还有下午时期，已经有些微微黯淡的广阔的蓝天，伊安蒂尔感受着巴格手掌的温度。

她忽然就想起第一天遇到巴格的那天。

将她的世界，她的生活，全部都改变的那天。

天气也是如同今天一样晴朗。

大概或许真的是如同设定那样描述的，她是个有些笨笨的大小姐，才会在枪杀的结局后，毫无戒心地相信巴格的话，把她一直生活的这个世界当作虚假。

可是那天，接到巴格的信，踏上前往天台的路，又是为什么呢？

伊安蒂尔抬头看向巴格的背影。

她努力地想要回忆起那个原因，那个让她如此放心爬上长长的楼梯，打开生锈的铁门，去到湛蓝天空下的原因。

是……

被旁边的人撞了撞，她握住了巴格的手。

安心感？

她的内心曾经是拉满警戒线的，甚至修筑了护城河，构建了铁丝网，上面密密麻麻贴着“生人勿进”。所以，她才从来没有“交心的朋友”。

可是那封简简单单的信，却让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在等着你”。

有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在那里等你。

这是伊安蒂尔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等待的感觉，明明没有约定，却会有人信守承诺地等待——虽然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还有之后，巴格所做出的那些行动，都让她如此安心。她知道，无论经历多少次循环，爬上长长的楼梯，巴格都会在天台等着她；她知道，巴格会一直在暗处跟着她；她知道，巴格总会告诉她真实的事情，是这个虚拟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到了。”

离天空之柱越近，人反而越少。因为过于近的地方，并没有摆摊设点，就只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小花园。

巴格停下来，转身请伊安蒂尔坐在花坛前的长椅上。

天空之柱外围半径十米的位置，有齐腰的围栏，而再往后便是种着观赏性鲜花的花园，在春季的时候，这里便是一片花海。现在花开花谢，展现出颓败的感觉。

伊安蒂尔坐下后，巴格也坐在了她旁边。

“天空之柱，在你们的世界里，是魔法的来源……”不着边际地，巴格忽然开口，“而对于这个游戏来说，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伊安蒂尔被问住了，摇了摇头。

“是系统。”

这个解释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伊安蒂尔抬头看着闪闪发光的天空之柱，它像支撑住整个天穹，防止天空的坍塌一样，是永远的发光体，永远屹立不倒的存在，倒的确像维持世界的程序。

“太阳要落山了，在这里看应该会很美。”

巴格说，仰头向上看去，伊安蒂尔跟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

受太阳影响的霞光红晕在天空中漫开，而受天空之柱光芒影响的蓝天却仍然以天空之柱为圆心，展开小小一圈出来。

赤蓝平分的天空，随着落日越来越远，也渐渐失去了明显的分界线，变成了由天空之柱提供光源，光线向远方淡去的渐变黑夜。

两人偶尔感叹几句，就这样坐着看到了天黑，身后喧闹集市的路灯还有他们头顶的路灯一下子全亮了，集市那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也显得更响亮。

“这是我每次回家……回那个‘系统’里面，都要看到的场景。”

巴格指了指天空之柱。

感觉到巴格有些不对劲的伊安蒂尔，微微抬头，怀揣着不安问：

“巴格，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天空之柱的光芒从侧面照过来，把巴格半边脸照亮，另外一半被他自己的影子笼罩，表情变得模糊。

“伊安蒂尔。”

巴格轻轻叫她的名字，身体靠近一些，伊安蒂尔这才看见他的表情——

带着决绝一般的哀伤。

“如果——这个游戏，真的无法走向Happy End，你怎么想？”

伊安蒂尔不敢相信她耳朵所听见的。

她握着手中的水杯，热水已经喝完了，杯壁凉凉的。

巴格的表情如此严肃，他用这个表情说话的时候，从未有过虚假。

“巴格……你在说什么？你不是一直……一直告诉我，要……要走向Happy End吗？”

巴格没有理会她，继续说：

“你现在已经察觉到了吧？其实……其实很多次，艾萨克选对了所有选项，却并没有到达Happy End。这个游戏，根本就不可能出现Happy

End。”

说完这句话的巴格，颔首苦笑。

“……这……这和你说告诉我的……不一样……”

伊安蒂尔不可置信地说，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声音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巴格，你一直……一直都在骗……我？”

经历了被恋人的背叛。

又再度经历被最信任的人欺骗。

伊安蒂尔感觉到心脏的骤缩，比魔法失调的时候还难受。

巴格依然无视伊安蒂尔，继续他低声说道：

“那么，如果——”

他像是下定了一切决心似的，喘气后，接着说道：

“我是那个阻碍你走到Happy End的程序。”

伊安蒂尔忽然想起了那天她所看见的那个帖子里面提到的东西。

“你会怎么办？”

那个由三个字母组成的东西。

她从一开始就读错了，不，或许是她阻止着自己去用正确的读法读出来，因为只要读出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何止真相大白，她所信任的一切都会因此崩塌。

“巴格——”

伊安蒂尔感觉到鼻腔里酸酸的味道，眼睛看到的事物忽然更加清晰，像透过晶莹的水珠。

“——是，BUG，对吗？”

然后，视线中的那个白色的身影，在一瞬间模糊，伊安蒂尔在这一片模糊之中，看见巴格沉沉地点了点头。

“原来，你知道那个词啊。”他欣慰地笑了一下，“那么，伊安蒂尔，你会……怎么办呢？”

从巴格出现在她面前，就是谎言的开始。

他所说的“Happy End”，所说的“好感度系统”，所说的“一刻不离跟着”，所说的“都是为了她存在”……都是谎言。

她所相信着的，让她安心地走下去的，统统是谎言。

“你……在阻断我通向Happy End，对吗？”

“对。”

“我因为不断经历Bad End，而感受到的死亡和痛楚，都是因为你，对吗？”

“对。”

“连艾萨克会背叛我，也是因为你，对吗？”

“对。”

“你……骗了我，对吗？”

“……对。”

伊安蒂尔站起来。

“再见。”

“等等——”巴格抓住伊安蒂尔的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出来吗？”

伊安蒂尔低着头，从她松散的发絮中间可以看见闪着光的眼泪在滴落。

“因为……因为我爱着你啊。”

温柔的声音传出来。

伊安蒂尔被握着的手一颤。

“比谁，比屏幕外的那个人，我都更想要你走向Happy End。不知道你不会不会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我身为BUG，到底做了什么才阻止Happy End……我明明在努力地避免干扰剧情，却什么用也没有。”

“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我觉得我会一直对你有愧疚的。”

“现在，什么都明白了的话，由你决定。”

巴格轻轻松了手，伊安蒂尔把手抽了出来，身体猛地前倾，泪水因为摇晃，泼洒出几滴浸湿了沙地。

“从今往后……”伊安蒂尔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冷淡，“不要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