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宜出行、净屋、会友;忌诉讼。

府门外高挂纹绘瑞兽的红灯笼,两旁贴迎新春的对联;

府内一片祥和喜庆,细碎的金银或是打好的小金绽小银绽用萝筐装了,分发到下人手里。

平然打从跟姐筠言回来,一直跟在典氏身边,寸步不离,一副儿孙膝下的场景。

外婆年轻时是个典型的足不出户大小姐,对上京城之外的事所知不多,

但她有个话唠且江湖阅历丰富的相公,所知所述比话本小书中讲的要精彩许多。

平然听着外婆讲的二手江湖历险故事,很是入迷,一边剥着瓜子和奶奶吃,一边抱着小暖壶听故事。

筠言还是头一次受到如此冷落,全程黑着小脸陪在两人身边,看着长慈子孝的一慕,有种自己才是外人,应该躲远点的错觉。

不过好在她没走,外婆有好几次讲到兴起,要捅她小时候的睡觉尿床,受委屈躺地上打滚哭等等不堪回首的往事,幸而被她及时制止。

她可是平然最完美的皇姐,

什么撒泼打滚尿床爬树捉虫吓哭小孩子?

她朝某人打小不尿床不哭,百日抓周拿的是三尺长剑,两岁时双手已能稳稳拿筷吃饭,三岁习字,四岁已因骨骼精奇引得天下宗师武者慕名而来收徒,五岁已有天人之姿……嗯,起码她一直都是这么跟平然说的。

所以,如此完美无缺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有像小孩子一样有不堪回首的童年黑历史?

除夕夜有烟火会,主要参与者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各种自许风流的才子。

平然不爱凑热闹,筠言有想过和平然花前月下一起赏烟火,但前提条件是只有两个人。

所以他们没出门,早早回了房间。

筠言刚收拾好衣物,穿一身可谓贫富通用的白色亵衣,刚要上床,来自习武之人的直觉让她察觉到不对劲,身后似乎有细微声响,回头。

窗户被掀开一角,一双眼睛正在偷偷瞄她。

蜡烛快烧完了,光线昏暗之中,显得他像只瞪眼的呆猫儿。

“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别冻病了,快点回去睡觉。”筠言并不多加理睬,白天被冷落在一边吃灰的场景历历在目。

房里点了两油灯,她随手盖灭下一盏灯,留下最后一盏将灭不灭的,掀开被子上床,不看他。

留了一盏,这是要赶他,但不急着赶他的信号。

“房间好冷,脚冰得睡不着。”平然又把窗户掀开此地,整个小脑袋都露了出来。

其实是房间好大吹了油灯好黑,这地方静悄悄的,他怕有鬼。

还是在东宫的房间好,小是小,贵在熟悉,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及时掌握。

“我不想去开门。”筠言往床上一躺,被子拉到下巴处捂着,有三不管的味道。

“没事。”平然喜出望外,有张桌子怼着窗户放,他把半个身子压在窗台上,并不急着抬脚进来,转而清理起桌面上杂物,这才抬脚踩在桌上。

筠言觉着不对,眼睛危险地眯起。

墙的高度和平然的身高不在一个级别,少说得跳一下,怎么惦惦脚就上来了?

疑惑很快得到解答,成功爬到桌上的平然手里还牵着一根绳子,转身就把用来垫脚的小凳子抽了上来。

动作熟练,准备周全,待他进来,定睛一看,怀里鼓鼓的,拿出来一包干果放在桌上。

筠言顺势推断他不是新手,平时这种事没少干。

不妨这么想,

逢年过节平然都跑到婉儿那边,拿着零嘴和小凳子进她房间,为防止事迹败露,还懂得用绳子把拿来垫脚的小凳子也一起抽进去……

难怪……难怪!

每次什么重阳中秋,这家伙一脸兴奋样,又不吵着要自己陪他出去耍,原来是等着晚上跑婉儿房间里闹。

平然拍拍衣服,这种大晚上背着大人,和小伙伴偷偷干坏事,使得他心情激奋。

众所周知,吞金兽两大乐趣:比赛尿尿,晚上背着大人和小伙伴做坏事,

平然不能和人比尿尿,只能在晚上背着皇姐跑到婉儿姐房间,一块儿吃糖看小人书,听她讲话本故事。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婉儿姐在的时候……

平然放好垫脚凳,打开包着干果的白布,倒在果盘上,盛情邀请:“皇姐,一起吃吗?”

“平然,”筠言问而不答,“婉儿姐都不去抱你进来的吗?还要你自己搬凳子?”

“她懒,都是我自己进去的。”经不起引诱的平然很快说出真相,随后身形一僵。

好像暴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筠言呵呵两声,图穷匕现,兴师问罪道:“爬过几次?”

“就一两次。”平然拿起桌上一颗蜜果伸向筠言,“皇姐吃吗?这个很甜的。”

“正长牙的时候吃什么甜的?牙长坏了有你哭的时候。”筠言面无表情,严厉批评,“还是大晚上的吃,罚你今年不许吃甜食。”

“……”

平然人都傻了,万没想到珍上善意的举动,会招来时间长达一年的严罚。

“还有,这么大个人了不敢睡还跑来皇姐这儿……”

“谁说我不敢自己睡?是房间太冷。”平然急忙辩解,生怕招来更严重的惩罚。

“你房间没地暖吗?”

“有地暖也冷……”

筠言毫无慈悲:“让人给你加几盆碳,被子里再塞几个暖壶,开小半个窗给你透透风,保证暖和。”

“可我这儿来都来了……”平然偷瞄筠言脸色,很糟,看来是打定主意要赶自己走了。

本来还期待着皇姐能给他讲小书,眼下不用想了,先保住一年的甜食再说吧……嗯,还不一定能留下来。

平然脚蹭蹭地砖,又想婉儿姐了……

“那我还是去奶奶房间睡吧。”平然耷拉着脑袋,拿起小凳凳要走,留下一个落寂的背影。

“大晚上的奶奶早睡了,扰人清静。”筠言摇摇头,对胆子小的小孩很是无奈,“饶你一回,先说好,就这一次。”

最终还是心软了,可怜他的同时,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清誉。

她有感觉,只要自己不在,外婆一定会把自己的事全捣饰给平然,到时身败名裂,皇姐威名不复存在,岂不因小失大?

平然掀开被子躲进去,贴着筠言,床和被子都暖暖的,暖得让人发困。

两人没再说话,

剩下的蜡烛在时间催逝下流干最后一滴泪,窗外月光皎洁如玉盘,白色月光让夜间视线清明许多,睁开眼还能看见对方的脸。

……

“皇姐?”平然睡不着,他有点认床。

“嗯?”

“我能把腿搭你身上吗?”

“就这一次。”筠言字里行间毫无感情,随即感觉到一只脚避开硬硬小腿,忽略柔软的小肚子,精准地落在肉肉比较多,倚起来感觉最好的大腿上。

呵……

被当成替代品的浓浓既视感。

“皇姐?”

“嗯?”筠言回答更敷衍了,只从鼻子里哼哼。

“我给婉儿姐写信了,她没回我……她是不是不会理我了?”

车马慢道路长书信远,

这么想她当初怎么不跟着一块走?

感觉自己是被排挤玩剩下的筠言心里有气,盘算着教训他的话……

“从上京到晋国少说两月脚程,路上再遇上个刮风下雨,走走停停,书信一来一往,少说得小半年才能收到信。婉儿才走几天啊?你这信估计得过了春天才能到。”

终究心硬嘴软,还是没把话说绝。

“这样啊……”平然躺好,把腿从她身上放下来,瞧着床上素红的帘帐,半晌,悠悠问,“皇姐,人真的会长命百岁吗?”

“当然。”筠言晓得他问的是外婆。

平然从小生活在一方天地,所知甚少,几乎一切见闻都来自于婉儿和筠言,而她们从来不与他说生老病死,他对这些也没什么概念。

但现在,他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

娘亲是个女侠,

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办,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

林姨老了,人老了就要回老家,老人家回家,女儿就要跟着去照顾,所以婉儿姐和林姨也走了;

那奶奶现在也老了,

她是不是也要回老家?

皇姐是她孙女,是不是也要跟着一块儿走?

“那百年之后呢?”平然握住筠言落在旁边的手,指节扣进去,紧紧抓着,热热的眼泪滚到床上,“到时候奶奶是不是也要回自己出生的地方?皇姐是不是也要跟着她一起走?”

“皇姐也不知道。”

筠言偏过身,亦握住他,声音轻柔却透着笃定,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过,都不打紧的。现在,以后,不管谁走了,皇姐都陪着你。”

温柔如春日的目光裹挟着清晰果断的声音,驱散着少年的纷扰。

“呐,说好的哦,不论谁走了,皇姐都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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