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路途难行之外,照顾燕来也花费了朝沐很多精力。
保暖,或是寻找食物,在雪原上都不容易。
中间有路过几个雪族的部落,燕来就坐在马车里,看着朝沐用他都不会的雪族语和对方流利的交谈,凭借着多年前与雪族勇士班拔陵的交情,她总能借到一点食物,偶尔还能收到一些皮毛作为礼物。
强大的班拔陵在十年后的今天,已经成为了雪原上有数的汗主,很少有部落会不卖班拔陵的面子。
至于朝沐,在王城这些年她难得下山,也曾经与班拔陵见过数面,雪原上也有类似的传闻,说风雪深处的银铃声响起时,来自天上的圣使会和强大的班拔陵汗会面。
所以,哪怕从未有人见过朝沐,但看着这一身青衣装扮,不似雪族,又银铃声脆,许多雪族人还是会下意识地给予几分敬重。
燕来就抹着鼻涕静静地看。
马车向西,路途越来越平缓,雪层也开始慢慢变薄,带着撬板的马车也换成了带刺的木轮,一只行到那条朝沐熟悉的冰河时,她索性放弃了车厢,抱着燕来把他放到了马背上。
“不要!”
燕来严正抗议:“还是很冷啊!”
朝沐斜他一眼,拿起两层的绒毯给他盖上:“不要任性,匹马走小路,往前能省很多时间,你不想早点去烧雪城吃大鹅吗?”
燕来轻易还难以习惯这样和朝沐说话,他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是说姜镇北已经通商了吗?怎么也没修条好路?”
什么路进了雪明,都是要被雪遮蔽,积压成冰路的,真正想要方便通行,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来维护道路,这可不比燕来上一世那些北方城市,莫斯科再冷也不会终年风雪不息,但雪明州的雪天要远比晴天多得多。
至少暂时,通路进部落,还不大现实。
朝沐牵着马,马上是裹成一条毛虫的燕来,女人一身青衣,露着手腕与脚踝,面色白皙,风雪无谓。
她走的,还是当年领她进雪原的向导高杉指的那条僻静小路,因为摩多雪明的摩擦已经平息,这种隐蔽的小路更无人问津了,许多地方甚至还生出了带刺的植物。
朝沐轻描淡写地清理掉,没花多少功夫,就牵着白马从山缝里走了出来。
虽说只是一条州线之隔,但走出小路,就是能明显感觉到气温的差异,屁股后头的凉风是追不上来了,燕来掀开毛毯,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烧雪城瞄了一眼,然后又缩进了毯子中。
“说不冷也还是冷的,”燕来闷闷的声音从毛毯底下传过来,“也得有个零下二三十度吧。”
可能是因为山体的阻挡,风雪另一边的烧雪城,并不像冰原一样,终年笼罩在寒冷中,一年里,还是会有短暂的、温暖的夏天。
当然,大多数时候,这里还是苦寒之地。
从山上下来,慢慢汇进了大路,耳边开始传来人声,让原本缩进毯子里的燕来又钻出了脑袋,一双眼睛左右斜瞟。
还真是……活着回到人世间了。
摩多州这一侧,就有了明显修葺过的大石板路,尤其是连通烧雪城的部分,往来能看到行商的车马,约莫二里地就会有一座岗亭,有身穿银甲背罩白袍的凌雪军士值守。
燕来卧在宽厚的马背上,有一时算一时地观察着,并不吭声,这种一觉醒来,世事变化的情况,他也就是当年刚穿越的时候经历过一次,依旧算是新鲜。
“看,前面就是烧雪城了。”朝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燕来随之抬头,远处显现的那座城郭,让他有些陌生。
距今大概二十多年前,燕来就从这里进过雪明,烧雪城他是认识的,不过而今在姜镇北的主持下,这座北境枢纽已经迎来了改头换面的大修建,低矮的大石城墙被修高了一倍有余,城中隐约还能看到高层建筑的影子。
“那应该是雪盟楼,姜镇北修建此楼,在上面和雪族诸汗订立了通商盟约,”朝沐小声地向燕来介绍,“对外开放,可以登楼赏景,听说由此望,见北雪南林是为绝景,啊,当然是要付门票钱的。”
燕来听到最后,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以前都没看出来,姜镇北还这么有通商头脑。”
朝沐笑笑,牵马入城。
比起十几年前,烧雪城的面积并没有增扩,姜镇北虽然修葺了城墙,但城中屋舍并无太多变化,也是,北地苦寒,你要拆房重建,如何在这大寒天里安置百姓也是个麻烦事,朝沐从雪民口中听来,烧雪城也只是在城南城西扩出了两片坊市,民居的部分一如当年。
进了城,温度明显又要高些,燕来捏着毛毯,从马背上坐起来,一个劲地抽起鼻子:“我闻着大肉的味儿了。”
朝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指向街巷深处:“往城南去,有新建的接待商贾的饭店客栈,饭食应该做的精致些,我们去那里吃吧。”
燕来歪头,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有钱吗?”
朝沐看着他,一下想起了当初从静庭山刚下来的时候,那捉襟见肘左右拮据的模样。
“有一些,不多,吃顿饭总该够的,”朝沐说完,目光在燕来身上停留了一下,“不行就把毯子垫付了,这些雪原野兽的皮毛在烧雪城也算是通货。”
话说完,燕来就感觉自己身上的寒意又多了几分,伸手拽了拽自己的皮子:“别,可冷。”
朝沐别过头,笑的无声,似是不想让他听见。
城南确有颇大的坊市,还未到近前,就听见人声,天寒地冻也依旧热闹。
朝沐牵着马,沿着路边缓行,走到一间门面不小的酒家外,才停住步,转身安抚了一下马儿,然后拉住了燕来的手,就站在马旁,她微微弓起自己的腿,然后示意地看向燕来。
燕来愣了一下,却还是没说什么,踩着朝沐的膝头,慢慢地从马背上爬了下来。
“倒也……没这么虚弱吧……”他小声地嘀咕,脸颊上略略泛点红。
酒家人多,喧嚣嘈杂十分热闹,等朝沐一推开门,也不知道是因为冷风,还是因为女人本身,屋里忽然安静了一下,数秒后,才重新开始起了人声。
朝沐这模样,自然是无比吸睛的。
且不说她的容颜身段,光是这一身单薄的青衣,在北地就显得极为扎眼。
有修为,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尤其在如今的烧雪城,到处是商旅,自然也到处是护卫,只不过出门在外,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多时候即便身体无碍,也更习惯穿着厚实的冬衣,没必要弄得太过醒目。
像朝沐这样的,要么是初出茅庐没有什么江湖经验,要么就是实力强大,根本不怕麻烦。
朝沐是哪一种,各人自有衡量,只不过看着她那副清丽脱俗的仙子容貌,许多人咂舌之余还是觉得,她不寻麻烦,怕是麻烦要来寻她——如今的烧雪城,可不是当年的苦寒小镇了。
朝沐不管这些,拉着燕来的手,挑了屋中最里的一张桌子坐下,唤一声小二,问过了没有大鹅,才在燕来不善的目光中,笑着点了一盆肉汤,两只烧鸡,再切些熟牛肉来。
“有酒吗?”燕来末了问了一句。
小二笑道:“本就卖酒的地方,哪儿能没有啊!”
“来两斤。”燕来如是说,但随即就被朝沐瞪了一眼。
“一斤就够了,”女人根本没有和燕来商量的意思,“北地酒烈,照顾你身子。”
燕来嗫嚅着嘴,本想重重地“呵”一声说她大胆,但临了还是怂了——不是,主要身上没钱,指望人家付账呢!
一张方桌,四条长凳,燕来和朝沐各自坐了一条,便还空下两张来。
没多会儿,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笑呵呵地凑了过来,目光左移右闪地从燕来身上瞄过,最后落回到朝沐:“哈哈,姑娘是从南方来的吧?”
朝沐抬头,望了这人一眼,看年纪应该和燕来差不多,眉眼宽阔,但皮肤不像老北人一样黝黑,估计也是打南方来的。
这种人吧,倒也不是说真就奔着强抢民女来的,有时候人家凑上来搭个话,就像是燕来上一世那酒吧里搭讪,你要说根底上存的不是什么好心思,那也没错,但通常而言,要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按地上打一顿,也有些不讲究。
燕来不管,紧了紧身上的毯子,等着热乎乎的肉汤。
朝沐都这么大了——各种意义上——这点琐事,她自然会处理好的。
“我从雪原来,”朝沐一边说,一边看着对方假借搭话就想落座的屁股,笑了一下,“来替班拔陵汗看看烧雪城的情况。”
那汉子刚落到一半的屁股,立马又抬起来了,他悻悻一笑,拱手道:“原来是雪原汗主的客人。”
以往,雪原上的汗主,在人类社会并不存在什么威名,但而今不同了,通商带来了文化和社会的交流,雪明州有数的汗主至少在烧雪城还是很有分量的,尤其是班拔陵这样的,还没有和姜镇北建立通商盟约的,更是摩多州非常想要争取的对象。
汉子立马就退缩了,所以你看,人家也就只是搭个讪而已,有戏方便就聊两句,要是看出不方便的苗头,也没几个人会霸王硬上弓——世上的美女多了去,真被一把色刀捅死的人,还是不多的。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边汉子刚离开,另一边的角落里便传出了一个口音奇怪,但语气戏谑的声响:“班拔陵不是自恃勇武,不屑于通商吗?怎么会派人来烧雪城呢?还是你这样娇滴滴的绿民?”
话音落下,远处站起来三四个体格异常健硕的身影,其中一个带着绒布帽子的大汉目光讥诮地望向朝沐:“我看,你是唐人的谍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