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冰可能并不准确,那如梦似幻的幽蓝结晶从不知多深的地底探出,越过天坠大山的最高峰,伫立在人妖两界的边缘,被万千生灵敬畏地称作“不夜王城”。

长九百九十九里,宽九百九十九里,在这广阔的“冰面”上,只有一道女子身影盘坐在中央。

她呼吸静默,肉身不老,端坐在两界之巅已不知多少岁月,虽说她确有傲然人世的修为,但这份寿命还是太过悠久了,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她一生超过九成的时间都近似假死,亦或许,这便是城主的恩赐。

忽然,女圣人睫毛微颤,睁开了眼睛。

她又苏醒了,近三十年来,她苏醒的次数要比往前三百年都多。

那人的脚步声从王城之下传来,规律而平稳,渺远的呼吸在动止之间,仿佛牵连着雪明州不散的风雪,这是通达天地的表现,能于寻常时便有这样的境界,此人的修为堪称恐怖。

当然,这在女圣眼中并不算什么。

相比于来者,她那颗无甚波澜的心,还是更关心头顶多一些。

在女圣之上,是象征着不夜王城的另一半,那倒悬在天穹中,直入云端不可知之处的另一半幽蓝色的结晶。

这两根巨大的棱柱从天与地中探出,在人间相望,中间只留下数十米的空隙,只要扬起头,就能看到那替代了苍天的幽蓝光彩。

而倒映在女圣的某种,那一片幽蓝的内里,隐隐约约还有着某个人类的身影。

这个不速之客,当年胆大包天,为了一个女子,居然试图向城主出剑,而最终,他的剑、剑道、心爱的女人……都折在了不夜王城。

人间百年最大的风流,也撼不动不夜王城分毫。

只是没想到,他和当年那个试图打开天门、重返来时之地的樊九卿不同,他与王城,似乎还有命数未了。

十五年后,他又一次来到了不夜王城。

就像当初他为了自己心爱的人那样,一个同样深深爱着他的人,千里万里,带着他来到了不夜王城。

或许也正是这样奇妙的轮回,引来了那位大人的瞩目,祂重新将目光落回到人世之间,在魂灵中响起了愉悦的私语,祂拿走了那个女孩卑微至极的五十年寿命作为代价,许给了那个男人重来一次的机会。

仁慈,祂偶尔也会显露出这样人性的一面,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城主最终没有完全飞升而去的原因吧。

脚步声离女圣越来越近,攀附着巨大结晶的天坠雪山自然生长出了规律齐整的阶梯,成为了通向不夜王城的唯一道路。

而隔着四百多里,圣人微微抬起的眼眸中,已经能看到那个拾级而上的身影。

朝沐回来了。

踩上不夜王城深邃剔透的地面,远远朝着圣人鞠躬致礼,她才继续向着中心部分走过来。

倒悬在天穹结晶中的男人身影,已经越发靠近两块结晶中的空隙,也就是象征着人间的部分,这意味着距离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十年之期就快到了。”女圣清冷的声音回荡在不夜王城中,她在提醒朝沐。

这场死而复生的等待需要足足十年的光阴,十年,早已让朝沐褪去了所有的青涩,一袭青衣整洁却又陈旧,身躯窈窕,修长曼妙,岁月终于把它雕琢到了最好的模样,只有眉眼间的清澈与红绳束起的长发,并无变化。

朝沐轻轻笑了笑,她知道圣人在提醒她什么:“放心,他一醒我就会带他走的,绝不让他多烦扰您片刻。”

事实上,朝沐这次离开不夜王城,就是提前去了解了一下外界的情况,风雪为壁障,冰原做阻隔,不夜王城不在人间,朝沐这十年对世外的了解也近乎为零——她总得为归去做些准备。

女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光透过躯壳,看着眼前之人身体里澎湃苍劲的剑道,片刻之后,才重又合上眼睛。

“别给人世再带去什么麻烦就好。”圣人如是说。

朝沐则抿着嘴唇,仰头望向燕来朦胧的身影,摇了摇头:“我们都累了,只想回到该去的地方。”

……

燕来苏醒,看到的是马车的顶板,耳边传来呼啸的风雪声,让他有些莫名。

死去的时光并不会留下任何的记忆,他心中残留的意识碎片,还在于自己最后留下的那一剑。

自己死后,械王灵解开束缚,拥有完全化圣的资格,如果朝沐选择了不智的北上,并最终能站到李翀的面前,那么她最后的我剑道将会引动燕来留下的最后一柄斩圣剑。

拥有化圣境界、却不在三教之中的械王灵,将凭借燕来这并非圣之剑,突破“圣人不可弑君”的禁制,斩下最后的第十三剑。

如果要成,就只能成在这一剑上。

说是如此,但那也是身后之事,燕来说到底,并不希望朝沐走到那一步,但他也知道,那是朝沐,她真的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可……手撑在马车的车板上,支起了半个身子,燕来望向车厢尾端,敞开的篷布外是呼啸向后的风雪。

可这是怎么回事?

死者之国是一片冰天雪地?还是说,生前好色的都会被罚到这里来?嘶……是不是要把那啥冻掉做处罚呀?!

燕来心里一惊,低头就拉开了自己裤腰带。

车厢外,一只手掀开了帘布,隔着雪花,一眼望到了他。

尽管燕来此刻根本没有注意旁处,一门心思地在自己裤裆里拱头,但并不妨碍朝沐在久久不语后,露出颤抖的笑容。

“欢迎回来。”她说。

听到人声的燕来一个激灵抬起脑袋,四目对视,望着眼前这张熟悉中带着陌生的面庞,他无法避免地茫然了一刹。

但很快,在眼底的深处,那不知是封存起来的什么,一下唤回了所有的亲近。

燕来张着嘴,半晌之后,才终于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沐并不确信燕来在笑什么,只不过听到他熟悉的、且越来越放肆的笑声,女人的嘴角也开始控制不住地翘起来,轻笑出声。

笑容抖落了眼角蓄起的水花,泪珠顺着面庞滚落,到了一半,又被严寒冻成冰晶。

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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