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过我死亡时的场景。

我会怎么死?

不会像布鲁伯那样,一个人孤独地在小屋里死去。

也不会像哈刚迪那样,毫无尊严地被怪物杀死。

更不会像陆维耶那样,以一个叛徒,一个失败者的身份,被曾经的同僚给亲手绞死。

我是隆哲度,我是鲜血军团的十二位副将之一。

我统领着四大要塞之一的石墙,有资格在军团内部最高级别的会议上发言。

我死时,必是人群簇拥。拥有着隆重而繁琐的仪式,拥有来自无数人的哀悼。

他们会念着我的名字,然后告诉每一个他们见到的人,说石墙失去了它的统帅。

“呃……”

隆哲度如同一座雕塑一动不动,他那愕然的表情凝固在了那张梯形状的脸上。

他的脚边,右侧仅一掌的距离,地面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深壑。

漆黑如同深渊。

这道深壑,一直延伸到了校场的尽头。在那里,一幢三层的被劈成了两半。

如果刚刚的那一斩再往左来一点儿,隆哲度这个人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喂,这都能砍歪啊!”优尼薇尔露出一个有些犯愁的表情,她自言自语道,“小家伙,真有你的。”

在那白茫茫的内心世界中,沃夜西正攥着优尼薇尔的一簇发丝。

“呵呵呵,终于被我逮到了!”

少年笑着说道:“这是你失算了,瘟神。你以为我被锁链捆住,所以就掉以轻心了。靠得太近,正好在我能够到的距离!”

“噢,这样啊。”优尼薇尔望着他,“之前拼命挣扎只是表演啊。”

“哼,没错!我右手的锁链可根本没有绷直,挣扎只是为了让晃动的锁链掩盖这一点,而这是我特意留下的余量!”

沃夜西说着,更用力地握着优尼薇尔的头发。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你就在避免与我接触。我猜,只要能碰到你,情况或许就发生改变!”

优尼薇尔眼神一亮:“聪明的小家伙。是呀,就在刚才你碰到咱的同时,也干扰了咱的意识,所以这不就砍歪了呀。”

“快给我出去!这是我的身体!”沃夜西瞪着她。

“这个人是你的敌人,你不想杀了他吗?”优尼薇尔歪着脑袋问道。

沃夜西沉下声音:“这是我的战斗!我可不想以这样一副姿态来杀人!”

“人类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执念。”优尼薇尔扬起嘴角,“可惜,对咱来说,都一样。”

……

“副将阁下!”

在朱暮维和几名军官的带领下,所有因一级调令集结而来的军团士兵全都向校场冲来。

他们并不是不知道现在那里有多么危险,那对黄金眼瞳的主人随手就可以把他们像沙尘一样扬散。

但朱暮维首先行动。

他如同一展旗帜,驱使着每一位鲜血军团成员内心的荣誉感。

很多时候,只是缺少一个领头的人。

当有人挺身而出的时候,群体的力量便会被激发出来。

这是一股一旦被激发便不可抑制的大潮。

……“人类,咱问你。”

优尼薇尔对身后的大潮无动于衷,只是望着眼前的隆哲度。

“你说,规则凌驾于个体的力量之上。”她说道,“这是你此生最大的感悟吗?”

隆哲度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此时还有些发懵。

但当他看到正向校场涌动的,那股红黑相间的潮流时,他无比确信地点了点头。

“我,隆哲度,是石墙要塞的统帅。”

他眯起眼睛,目光越过了优尼薇尔,望着每一个向校场而来的鲜血军团士兵,缓缓道:“很久之前我就很清楚这一点,个人永远无法对抗规则。因为,那正是强者为了约束弱者所设定的框架。”

优尼薇尔又说道:“如果个体的力量强大到可以突破规则,那么?”

隆哲度收回了目光,打量着她。

“你想说你自己吗?呵,当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但我必须承认,凭你的力量能做到这一点。”

隆哲度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可是,你能够打破我的规则,但是否存在……连你也无可奈何的规则?”

优尼薇尔挑了挑眉毛:“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隆哲度缓缓地抬起手,伸出食指,指着优尼薇尔的眉心。

“你,不是独立的存在, 而是出现在这个叫做沃夜西的少年的身上?”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刻。

“噗……噗哈哈哈!”优尼薇尔忽然笑了,笑声像是铃铛一般清脆,“咱懂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望着眼前笑弯了腰的她,隆哲度也露出一个苦笑。

他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有几颗星星,掩映在云幕之后,若隐若现。

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石墙。

那一天晚上也是这样,天边挂着寥寥几颗并不明亮的星星。

……“不然你这么苦练为了什么?”

哈刚迪问了一个他记了一辈子的问题。

“当然是为了超越那个陆维耶啊!”身上扛满沙袋的隆哲度大声吼道。

“加油吧,兄弟,我看好你噢!”哈刚迪竖起大拇指。

隆哲度望着地面,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地面留下一个个深色印记。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抱歉。”

现在,我是规则的一部分了。

……

金色的烈焰冲天而起。

隆哲度站在其中,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身影破碎,成为再也消失不见的尘埃。

翻滚而来的气浪将鲜血军团的所有人都逼退了。

“副将阁下!”军官们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眼看着石墙要塞的统帅就这样消失在金色的光柱之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朱暮维更是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隆哲度……副将的魂,在刚才的一瞬间完全消失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死了!?

“轰!”

地面突然传来一阵震动。

朱暮维连忙稳住身体,而就在此时,他看见一道裂痕正迅速向此处延伸而来。

不,不止是一道!

朱暮维蒙的抬起头,望向了优尼薇尔所在的方向。

以她为中心,数十道裂痕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与此同时,地面仿佛被撕裂一般,被分割的地块正互相碰撞,引发一阵又一阵的震动。

裂缝的深处,隐约有暗金色的光芒透出。

“厄斯特利亚在上!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完全乱了分寸,只能趴在地上,抱着头无助地大喊。

究其原因,就是她……

朱暮维没有一刻放松过警惕,他盯着优尼薇尔,发现此时的她又与之前不同了。

现在,她的长发几乎全部染上了金黄色,只有发尾处还留有最初褐色的痕迹。

如果那最后的颜色也被取代,是否意味着,在沃夜西之外,另一个他们所无法理解的存在,诞生了?

到了那时会发生什么?

朱暮维强制自己不去思考,他怕自己的意志也无法承受这般重压。

“快看,那,那是什么!”

队伍中有人喊道。

然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发出惊呼。

朱暮维也循声望去。

在要塞的正上方,夜空中隐约可见一轮淡金色的圆环轮廓。

仿佛是印刻在夜幕之上。

那轮廓并不清晰,有些模糊,但仍然可以分辨出,它正在缓缓地转动。

在这个距离,很难估计它的大小。但毫无疑问,偌大的石墙要塞在它之下显得有些促狭。

“神……”朱暮维听到身边的军官低低地念叨着。

“神明降临了。”不约而同地,又有人说着类似的话。

“你们都清醒一点!”朱暮维咬着牙,“众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七万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的要塞围墙突然被金色的火焰所笼罩。

然后,火焰沿着围墙,一路蔓延。

从上方看,就像是一条被点燃的引线。

石墙要塞的名称由来便是那漆黑高耸的围墙,它曾一度被认为是无法被常规手段攻破的堡垒。

鲜血军团之中,也鲜有人会以“攻破石墙”作为吹牛的素材。

但现在,“石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金色的烈焰之中分崩瓦解。

“啊啊啊!”

有士兵崩溃了。

他们目睹了副将死亡的一幕,本就已经失去了战斗的决心。而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令他们感到绝望。

被黄金的烈焰所环绕,不知何时,就会被吞没。

鲜血军团的队伍溃散了,每一个人都任凭求生的本能驱使,想方设法地逃离。

这座高墙曾经封锁了无数被囚禁之人的希望。

现在,轮到他们了。

……

与此同时,沃夜西的意识深处。

“唔!你,你到底……”

沃夜西没有想到,被自己攥在手中的发丝竟然变成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还不待反应,这股火焰瞬间燃至少年的全身。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炙烤,这种痛苦令他一度失声。

优尼薇尔却淡然地看着在烈焰中挣扎的沃夜西,缓缓地站起身来。黑色的裙摆翩翩而起,仿佛即将降临的永夜。

“为什么,毁灭一切于你来说有什么意义!”沃夜西喊道。

“噗呵,用‘意义’来解读神的意志?”少女笑道,“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答案,那……因为咱就是毁灭本身。”

“什么?”

“你问咱为什么要毁灭一切,就好像问‘你为什么是你’一样。”优尼薇尔看着他。

沃夜西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来自灭世神火焰的威能绝不是凡人能够承受。之所以沃夜西还能存在于这里,纯粹是因为这里是他自己的内心世界,即便失去了主导权,他也依旧是与这个世界联结在一起的。

更何况优尼薇尔也仅仅是一缕残存的意志,在这里无法像在外界那样肆意使用力量。

“我绝对会阻止这一切的,瘟神!”沃夜西用尽全力向前伸出手。

但锁链困缚住了他。

“好呀,试试看。”优尼薇尔好像是听到了有意思的事情,她回过头来,金色的眼瞳之中倒映出少年的模样。

“看看这一次,那个救世主还是不是人类。”她轻笑一声。

沃夜西强忍火焰的灼烧,试图调动魂力。

尽管有细微的感应,但这些魂对于此时的状况来说可谓是杯水车薪。

然而,沃夜西打算穷尽他所有的手段。

一柄剑的虚影,在他的面前浮现。

“飞星!”

由于魂力微薄,剑所化成的流光也比平时黯淡太多,但沃夜西仍然使出了这一招,义无反顾地掠向了优尼薇尔。

这一刻,悬桥堡的废墟在他的眼前浮现。

一想到这个世界或许都会变成那样,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人和事物都会消失,沃夜西便感到恐惧。

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徒劳,但他无法忍受什么都不做。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忘却那种万物寂灭带来的恐惧。

“唰!”

飞星从优尼薇尔的耳边掠过。

“呃!?”

沃夜西一愣。

等等!刚才并不是我的飞星歪了,而是她主动避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再一看,沃夜西发现优尼薇尔根本没有在看着他,而是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注意。

这时,少年感到整个内心世界微微震动了一下。

锁链摇晃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

朱暮维跪倒在地。

眼前是被点燃的高墙,那金色的烈焰照亮了上方的夜空,抬头可见的暗金色云朵就像是末日来临时的预兆。

他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但他的箭过于脆弱,别说开出一条路来,连扰动那火焰都做不到。

而其他人就更无能为力了。

他们有的人扔掉了武器,不断地祷告。内心深处知道这是徒劳,但这至少能让他们收敛些许崩溃的情绪。

该死!明明大门就在眼前,却无法接近。

朱暮维虽然身为贵族,但他同样是人类,求生欲占据了上风。

当他认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可能逃离这座炼狱的时候,也不再维持那一贯的从容姿态。

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

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们到底,唤醒了什么东西啊……

地面再次震颤起来,众人立刻东倒西歪。朱暮维即时稳住了身体,但他却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在缓缓上升。

伴随着扬至高空的烟尘石块,石墙要塞之中竟然出现了数座小丘。

毫无疑问,这些小丘是破裂的地块相互碰撞挤压的结果,是被硬生生给“顶”出来的。

“这……”望着这一切,朱暮维说不话来。

他深切体会到,现在的情景就像他的情绪一样正在不断走向崩溃。

“咔咔咔!”更多的裂痕延伸而来。

“全体注意避开!当心千万不要掉进去了!”朱暮维一边大喊,一遍带领众人向看上去安全的地方转移。

“啊!”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名年轻士兵面前的裂痕突然扩大,导致他错估了距离,一脚踩空。

好在朱暮维即时抓住了他的手臂。

“抓紧!”朱暮维试图用力将他救上来。

但身后传来的巨响让他的心顷刻间凉了半截。

那是砖石碰撞的声音。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是他最担心的事情——要塞的围墙塌了。

曾经坚不可摧的高墙此时就像是被烘烤过度以至于没了水分的面胚,轻易地便碎成了块。

这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对于处于下方的朱暮维等人来说,毫无疑问是致命的。

更别提这些石块上还包裹着金色的火焰。

那是瞬间便能够将隆哲度副将,一名上限巅峰境界的俢魂者化为尘埃的火焰。

被砸中的结局是什么,一目了然。

鲜血军团的部队陷入了混乱,每个人都为了活命而四处逃窜,但已经被毁灭的火焰限定了活动范围的他们又能有什么选择?

看谁命大吧。

朱暮维知道石块正不断下落,或许下一个就会落到自己头上。但他不打算因此就放手,眼看着一名年轻的后辈就这么死去。

他们不该死在这里!死在这种,这种地方!

朱暮维咬着牙,提起手臂,将那士兵给拽了上来。

但与此同时,雨点般的落石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头顶。

没有地方可以躲避,也来不及躲避。

朱暮维甚至不想抬头去看一眼上方的情况,他的内心似乎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结局。

恍惚间,他的目光又望向了要塞的正门。

唯一的“生”的出口,却被象征毁灭的火焰所填满,何等绝望的情景。

朱暮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 “力雷,作为兄长的我还真是没资格对你说教,明明什么都没能为家族带去,就要这样……”

……石墙要塞的正门处,熊熊火海之间出现了一个缺口。

一个深红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朱暮维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他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无声地半张着嘴,以无比震惊的神情望着正门处的那个身影。

又是一阵恍惚,那个身影已经来到了跟前。

一秒……或许更短吧,总之这一切的发生肯定是在朱暮维的思维来不及反应的时间内。

否则,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此时还在望着空无一物的正门。

现在,鲜血军团的众人都看到了。

全身被包裹在深红色的铠甲之内,腰间缠绕着厚重的锁链。看不清容貌,因为同样被深红色的面甲所遮挡。

那红色,深沉得好像融入黑夜,却又如此醒目,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而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哪怕是帝国军中最威武的骑士,与之相比都略显娇小。

“呼!!”

没人看清这身着铠甲之人是如何动作的,他们只看到那一串锁链如游龙般升起,凭空卷起红色的气浪,将下落的石块全部击飞。

不仅如此,连石块上燃烧着的金色火焰都被熄灭了。

众人都忘记了思考,他们只知道,眼中之人的身躯让曾经高耸的围墙都显得矮了半分。

“请问,您是哪位?”

能问出这个问题,并非说明朱暮维已经从失神中恢复过来,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惯性——他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带他们逃离了毁灭。

然而,他没有得到回答。

那深红色的身影,已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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