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未,风凉,气寒,当添衣,贴秋膘。

未央宫,筠言院内。

坐姿笔挺的大皇女手持狼毫,在宣州纸下奋笔疾书,一手楷书跃然纸上。

闲得没事的平然凑在她身边左看看右瞧瞧,不敢打扰,满心期待地直到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欣喜地扯起皇姐的束起的衣袖。

“皇姐,我们玩捉迷藏吧,和婉儿姐一块儿玩。”

捉迷藏?

好新的词,自已可没教过他这个,那就说明是婉儿教他的。

看这样子,自已在不的时候,跟她在背地里玩得还挺欢实。

筠言低低声地哼了一哼,两手抓着他的抱起,将其安置到桌上,指着墨迹未干的字迹,语重心长:“平然,你是个大孩子了……”

“有吗?我才六岁……”小毛孩捉急地反问。

“皇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习字了。”

“?”

“所谓不学不立,玩物丧志,从今日起,我不在时,你便习字吧。”

筠言觉得不能再放纵他了。

和婉儿在一块,迟早会被骗坏的!

必须得用大道知识,狠狠净化掉他脑子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等字学得差不多之后,再让他背《三字经》、《诗经》、《道德经》……一趟下来,应该能熬到七八岁了,那时再请先生来教——自己当初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嘛?

平然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多半也没问题。

而且他还容易入迷,学得应该比较快,最为重要的是——学上了不就会乱跑。

念及于此,筠言的唇终于柔软了些,笑意上浮。

“哦。”

平然看一眼莫名其妙笑起来的皇姐,撇撇嘴,习惯性地答应她的要求,即便滑手的白纸上不认识的黑字,看得他心里难受。

他没细想过为什么,

他没见过娘,只知道有皇姐,有婉儿姐,有林姨。

而她们,无一例外地都告诉自己要听皇姐的话,况且皇姐也对他极好,所以他从未想过,这世间,还有不听皇姐的话这一回事。

“来,抓着笔,皇姐教你写几个,之后你照着写,写不好看也没关系,一笔一画搭起来,字能看清楚就行。”

筠言挨在他身后取来一去不大不小的笔,插进平然手心,再一根根调整他手指在笔上的位置:“握笔呢,要五指通用,右手五个手指全派上用场,按、压、钩、顶、四个要领都用好,才能把笔执稳,手指一定要各司其职……”

筠言教得细致,

平然听得入了迷,手随着皇姐的推走,在宣纸上写下了三个大小不一,别别扭扭的黑字。

“这三个是什么字?”

“朝筠言,皇姐的名字。” 筠言没来由的露出一丝笑意。

平然再问:“下面这三个呢?”

“是平然的名字。”

平然了然点头,觉得自已摸到了门道,便自问自答:“那再下面这两个……是婉儿姐的名字?”

筠言脸上笑容一僵,如一盆冷水泼在星火之上,瞬间熄灭:“是‘听话’!”

“?”

平然不解,回首望向身后皇姐:“我一直很听话啊……”

“我说这两个字,是‘听话’!!”

“哦。”平然眉宇一低,有种因为太蠢被骂的挫败感。

筠言意识到自己失态,语气再次柔和:“什么时候等你把这三百个字写好了,我再教你写别的。”

“好。”

平然重新把笔抓好,照着上边的字一笔一画,慢慢悠悠地写,像在小心地在白纸上涂抹墨水般。

筠言背着手,被马服收紧的细腰微低,直到他写完一字,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了,在案桌旁边将长长的宣纸折上一折,用雕琢着凤头的镇纸压住。

“写吧,等会儿皇姐要去军营了,晚上回来,你要是写得好,皇姐再陪你玩。”

平然写入神了,神情木呆,并不回话。

筠言也不在意,大步离去。

筠言每天的行程都很紧,文武兼修,早上习文,致知格物;下午要去军营练刀剑枪、骑射……

往常都是出门直奔目的地,可今天是十五,她需要稍微绕个道,从未央宫门口左转,复行数十步。

又一个小院,上挂资善堂。

院内有些吵吵嚷嚷,教习先生讲的是习字的方法,但声音显然是扯着喊出来的,可终究是年老,心有余而力不足,盖不住其中吵嚷。

筠言站在屋外,面冷目寒,扫过坐在老先生面前一群大概十岁左右年纪的稚童。

一群人也没个坐相,弯腰趴桌打哈欠,面面相觑细声闲聊者比比皆是,只有坐在最前面,年纪最长的少年人坐姿行态最是端正。

他叫朝鸿羽,筠言的皇弟,但他却是长子,不出意外地话,应当是未来的储君。

朝鸿羽本该有专人来教导的,但他不愿,说是要跟皇弟皇妹多亲近些,特地来的资善堂。

其实,不过是借名来立威的罢了。

父王爱字,且深信“字如其人”,偏他们字如鸡走沙地,所以特批了这资善堂,教字的,慢慢的,也混进来一些高官的子女。

这平日学四书五经、古史圣言都在国子监,资善堂的老先生虽是书法名家,但终归是民间百姓选上来的,不敢轻易得罪权贵。

这群破孩子以前可比现在闹腾,都敢把墨汁画先生衣服上。

直到前几月筠言有事提前回来,路过资善堂时瞧见了。

闹腾的孩子成了倒霉蛋,被筠言指着鼻子一顿臭骂,那几个尚书、侍郎家的儿子不敢说话,皇弟皇妹里自是有人不服,吵囔不过想动手,被筠言赏了几鞭子。

哭花了脸的小屁孩自然要把这状告到父皇那边,不成想身上被抽出鞭痕的他们又挨了一顿训,连资善堂的开办地也迁到了未央宫附近。

这摆明了是要让筠言管着他们。

“上回给你们的教训还不够吗?”

筠言站在后门,明明是轻飘如鸿毛的女音,气势压人却如重山。

打瞌睡的揉着眼直腰,闲聊的也闭了嘴,基本上每个人眼里都藏着不服气和恨意,但各自坐姿都不自觉地端正了。

堂上老先生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下笔起身,作了一辑,筠言回礼,又冷冷地扫一眼这群熊孩子:

“今天晚上我可能会来抽查你们的功课,你们就等着看哪个倒霉蛋没做完吧。”

话说完她就走了,路上,又吩咐两个太监守在院门,有情况,等她回来再与她细讲。

等她上了马去军营,又忍不住把这群弟弟妹妹跟平然比较起来。

这民间常言饭菜总是别家香,

小平然虽说叫自已一声皇姐,毕竟是虞姨的孩子,人乖,听话,还不用伺侯,就是老惦记着些不该惦记的……

怎么又想到这儿了?

总好过这些弟妹,父王平日里忙于政务,也不晓得把这些人宠成了什么样子,小时候筠言就看不惯他们作弄宫女太监,看到了必然管他一管,以致于弟妹与她从小疏远。

她朝筠言可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些只晓得欺软怕硬的怂货,不堪深交!

只是到底是自家人,幼时不立风骨,以后出去还不是给自已丢人?

如若不然,她才不会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朝鸿羽倒是还不错,可惜做事畏首缩尾,他来资善堂就是想立威的,但却管不住这群人,只能独善其事做个好学生,任由他们无法无天。

资善堂变相成了筠言的地盘,她一发话,这群混世魔王乖了不少,课堂上认真听了,怕被告状,不吵不闹。

而且这些人的底子其实并不差,认真听听,中午倒还真出字出了点稍看得过眼的字来。

但他们作乐的时候没有了,遂决定,午膳不吃了,要把玩的时间补回来。

教习字的老先生要午休,课要等下午再上,

整个小院霎时乱作一团,小孩子互相推搡打闹,丝绸华服上沾上泥土灰尘。

但有一个人例外,三皇女朝青颜,正坐在角落里,拿刀细细地刻着木头片儿,时不时还停下来比划一下,像是思考比较。

“青颜,先生布置的功课你都没做完,一直在这儿捣鼓这几片烂木头片,怎么,想跟宫里木匠抢饭吃啊。”玩累的四皇子坐在他对面,大口饮茶解渴。

“哼,你这木头脑袋懂什么。”青颜皇女不屑轻哼,好像他才是一块木头,不想搭理,直到插进竹头的木头片不严实掉了下来,才气哼哼地把手里的木头片和竹杆丢到地上。

“这是想搞什么名堂?”有人好奇捡起被丢到地上的遗弃物,好奇的发问引过来几个玩累的贵家子弟。

青颜看到围过来的人,劲儿又攒起来了,故意大大声地说:“这可是会飞的木头!”

不出所料地,围观的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声把散乱的小孩子都聚了起来,就连远离是非之地的朝鸿羽都停了手上笔,望了过去。

“我看你是被朝筠言吓傻了。”捡起会飞的木头片子的人将这“神奇物件”分给四周的人把玩。

“没见过世面,井底之蛙!”青颜身高不及,仰头轻蔑众人,“我就看到过,两块薄薄长长的木头片子插在一小节竹杆上,放在手心一搓,能像鸟一样飞,飞好久!还、还能停在树上,然后再飞回来!”

为了提高这群人的兴趣,青颜适当性地加入了一些自已的理解,以及一点点夸张。

当即有人调侃:“有这好玩的宝贝,让你青颜皇女看着了,哪有拿不到自己做的道理?”

众人脸上又是一抹轻笑。

“本来也是想拿过来给你们开开眼界的……”青颜摇头叹息,“可惜啊,人家住的是未央宫。”

哎!

众人这下不笑了,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青颜娇生惯养是出了名的,何时如今天这般不吵不闹,对着一堆破竹片削一个多小时?

想来这物虽不如她所说的那般玄乎,但也必定是个值得一玩的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那不管对方是谁,青颜哭也好,撒娇、告黑状……会想方设法从对方手里“拿”过来。

如果说有例外的话,

那只能是上回抽了她几鞭子,还能被父皇点头赞许朝筠言了。

“真有这东西?”有勇士替众人问出藏起的心声。

“想知道啊?那东西在傻子手里,你们去看看不就好了。”小公主终于抛出自己的小算盘。

“得了吧。”

一声大大咧咧的否认引走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待在旁边斗了半天蟋蟀,拍拍手不紧不慢走过来的二皇子。

给青颜当头棒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哥哥,二皇子朝洛阳。

“人家是傻子,可住的是未央宫,大皇姐勤学好进,本就得父王宠爱,外公又是镇国将军,满门忠烈,有权有势有父皇,你们惹得起吗?”

朝洛阳话是朝一群看乐子的人说讲的,可双眼盯的却是他的哥哥朝鸿羽:“大家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才好,你说是吧,皇——兄?”

朝鸿羽将笔放在宣纸上缓缓站起,滚动的笔将墨水点在写好的字上,弄脏了字迹:“少阴阳怪气,玩烂了的激将法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

“不想被人阴阳怪气?那就露一手啊,我看,皇兄怕是也不敢惹大皇姐吧?”朝洛阳讪笑着看向身后众人,一群人置身事外,却也用微笑回应。

他们本就对这位装清高的大皇子有所不满,特别是上回,朝筠言只打了他们,一直以勤勉示人的朝鸿羽当然半点事儿没有,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躲在旁边看他们笑话。

事后,这些难兄难弟们复盘了整件事的经过,一致认定是朝鸿羽借刀杀人,想看他们笑话,所以偷偷告的密,不然朝筠言怎么会提前回来?如果她不提前回来,又怎么会改道去了资善堂?她们又怎么会挨一顿打?

朝鸿羽鼻子冷哼,双手负立,轻描淡写:“呵,要个东西而已,又不是什么移山开路的大事。”

“听皇兄这话,是要去拿喽?”一名皇弟拱火。

“举手之劳而已。”朝鸿羽毫不在意,随后盯着眼前这群人,”不过……我若拿得回来,你们日后,便听我的,如何?”

这已经不是一个小物件的事了,

他和朝筠言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暗地里都在较劲。

这次资善堂的事,算得上是大家第一回交锋——他输了。

这群皇弟皇妹现在只服朝筠言,根本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还默认他低朝筠言一个档次。

“那皇兄啥时候去?定个时辰。”有人催他定时间了。

“定什么时辰?酒且帮我温着,某,去去便回。”

朝鸿羽走下台阶,都走到院门了,这才回头对众人警醒道:“那可算你们答应了,要是我拿回来之后,你们敢反悔……我的鞭子可不会比朝筠言的轻!”

言罢,转身就走,全然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他可不管这群人答应不答应,只是为找个以后能意正言顺教训他们的由头罢了。

自初到资善堂时,他也想赏这些不懂尊卑的弟妹和达官之子一顿抽来着。

可他怕被父王打上“亲情薄如纸”的不睦亲友之名,所以才一再忍让,好言劝之,可惜无用。

若早知道父王会说“打得好”,那顿鞭子怎么轮得到朝筠言来抽?

而像鞭子这种事,只能抽一次,再抽一次则不灵了,那是邯郸学步西施效颦,不但会让这些人对自已生厌,父王还会觉得他有样学样,亦步亦趋,捡别人玩剩下的,到时候他们再倒打一粑,还可能被父王看作是出风头方才为之,实在不值。

今天正是个机会,他对什么会飞会停会跑会跳的木头不感兴趣。

身为储君,须得高瞻远瞩,他更看重这木头之后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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