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浪涛般的浮云层层流动，袅袅雾气氤氲而起，从中散发着浓浓的寒意。

这里是从仙界前往人间的地方。

一道高挑消瘦的身影静默地立在渡口前，寒风扬起脚边花瓣，同她如瀑的黑发一起翻飞，满是苍凉与落寞。

镜花音望着云海，想象着位于下方的，她出生在的，从未看过的人间模样，心中思绪万千。

“沙沙沙……”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镜花音神色微动，转过头看去，却在看到来者后，眼中泛起的光点再度黯淡了下来。

她还以为，三位师妹会来送送自己——哪怕只有其中一个也好。

结果当然不是。

来者是一位其他空岛仙门的仙人。

虽说大部分仙人瞧不起凡人，觉得他们都是脆弱又渺小的短生种，但也有一部分仙人欣赏凡人的智慧，所以得闲时会从这里前往人间，去邂逅一些有趣的人或事。

这也意味着，会来到云海渡的，基本都是对凡人没有偏见，喜好人间的仙人。

“咦？”

来者与镜花音对上了视线，随即认出了她，“这不是花音嘛？”

镜花音也认出了眼前的前辈，微微颔首，行礼问好：“见过藻坂前辈。”

来者是一位身姿傲人的狐仙大姐姐，白金色的长发从中间分开披散在脑后，一对狐耳上的毛发如金丝般柔顺，内侧透着粉红，气质妖娆，美艳绝伦，只可惜隐去了身后狐尾，无法一睹其完整的姿态。

“汝这是在等舟夫哦？准备去人间一趟？”

狐仙藻坂打量一番镜花音，见她除了随身的长剑，并没有带多少行囊，问道。

“是的。”镜花音应道。

“噢~吾没记错的话，汝好像已经在仙界生活了二十年了吧？”

藻坂若有所思道，“于仙而言，二十年太短，但对人类的话，应该算挺长时间的吧？”

“……前辈此话有何意？”镜花音不解问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都过了这么久了，汝也确实该给自己放个假，去人间看看了。”

藻坂意味深长地说道，

“吾还真挺佩服你的，为了报答风华上仙，二十年如一日地打理山海，那可是仙界最大最神秘的空岛哦？

传说历代仙尊逝去后，都会将最后的魂元精魄寄宿于山海的仙禽异兽、珍木奇花甚至是风雨之中，也正因如此，它们格外难伺候，还会随四季轮转，变着花样折磨人。”

“眼下正值冬季，在仙界四处游玩的那些雪鹤，应该全都飞回山海了吧？听说它们和百年前逝去的仙尊「雪帝」一样，只饮冰雾雪莲根茎中的寒天玉露，还只以其莲芯为食，挑剔的很。”

“偏偏那冰雾雪莲会自己冻结，要想将其解冻，就必须硬扛其散发的极寒雾气，时间久了连仙人都吃不消，汝能一直坚持下来，真了不起。”

面对藻坂的赞赏，镜花音只是淡淡笑了笑：“都是我应做的日常琐事，不值一提。”

“……日常琐事！？”

藻坂先是一愣，随后眉角抽搐，脸色一变，在心中暗叹道，“这孩子到底是太谦逊，还是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了不起？”

解冻冰雾雪莲，养育雪鹤，只不过是山海进入冬季后，要处理的其中一桩日常而已，同样麻烦的事还有其他更多，更不用说另外三个季节里所要伺候的家伙们了。

镜花音在的这二十年来，山海没有发生过一次“异变”，一切安稳，当真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要知道，她可是一个凡人呢。

“前辈，怎么了吗？”

镜花音注意到暗自惊叹的藻坂的脸色变化，凑上前关心问道，“是身体突然不舒服，还是……”

藻坂看到镜花音眼中那自然流露出的，关切担心的眼神后，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闪烁已故母亲的影子，不禁有些局促，慌乱回答道：

“没，没什么！无须在意！”

随即轻咳两声，急忙转移话题，对镜花音问道：

“咳咳，花音此去人间多久？打算几时回？若是时间对得上，不妨与吾共乘一舟、结伴而行？吾知晓一些很有趣的地方哟。”

“多谢前辈好意，但……不必了。”

镜花音苦笑，婉言谢绝道，“我此番去往人间，就不再回来了。”

“……啊？”

藻坂又愣住了，狐耳抖了两下后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意思？真的假的？”

镜花音不再回答，将落寞的心沉进了眼底。

藻坂再次打量起镜花音，这才发现她比上一次相见时更加消瘦憔悴了，脸颊上挂着泪痕，明显哭过一场，再联想到山海内部有问题的传闻，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难不成……是那位‘天才’把你赶走了？”藻坂轻声问道。

她说的自然是白漓，那位整个仙界公认的，到了觉醒的年纪后，一飞冲天的天才。

“不。”镜花音摇摇头，“是我主动离开的。”

虽说是白漓给了镜花音一个体面退场的机会，让她自己离开，但事实上，镜花音没有顺从也没有反抗，她最后是凭借自我意志，选择了主动离开。

“汝主动走的？”藻坂闻言蹙起眉，“为何？”

“我昨夜独自想了很多，认清了一个事实。”

镜花音脸上泛着苦涩，回答道，

“不论我怎样努力，山海的衰落都是必然的，我无法阻止，也改变不了这一结局。为了山海的未来，我离开是最好的。”

“那也不至于去往人间，再也不回来了吧？”

藻坂不解，提议道，“不介意的话，到吾的空岛上去生活如何？”

“不……只要我还在仙界，就会引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吧？这样会给师妹们添麻烦的，所以我还是彻底从这里消失最好。”镜花音默默回答道。

救命恩师交予她的山海，不能就这么毁在自己的手上，还是交给更有能力的白漓最好。

自己走后，山海一定会变好的吧。

这是她最后的报恩了。

藻坂陷入了沉思。

尽管镜花音口口声声说，她是为了山海的未来，主动选择了离开。

但造成这一结果的根本原因，一定是她的三位师妹。

山海内部的那些传闻，藻坂听过不少，基本上都是因为镜花音的人类身份，所引起的不合与矛盾。

藻坂对此深有体会。

在仙界，拥有纯正的仙人血脉以外的存在，都会受到一定歧视和非议。

藻坂本是狐妖，是后天修行成了仙，在刚来到仙界那会儿常被人议论“妖气虽褪，媚气尚存”，言外之意就是说她“不干净”之类的。

不过，狐仙终究还在“仙”的范畴内，藻坂混了没几年就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对她的负面议论也几乎不存在了。

但镜花音不一样。

渺小的人类，很难入得了众仙的眼，在仙界也更难立足。

本来风华上仙收养镜花音，就算她遭人议论，也是能有一处安身之地的。

只可惜，上仙走的太突然，失去了支柱的仙门，很快就出现了裂痕。

仙子师妹对人类大师姐多年累积的隔阂与偏见，成为了最终把镜花音逼到“主动离开”的利剑。

虽然藻坂并不清楚，镜花音和她那三位师妹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在她这位旁人看来，镜花音能被赶走，着实太离谱。

那可是跟你们一起长大，任劳任怨辛苦付出了二十年的大师姐啊？

二十年如一日地打理山海，侍奉那些传说是历代仙尊转世寄宿的事物，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那三位娇贵的小仙女，该不会从来都没关注过，也没亲自干过这活儿吧？不会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吧？

啧，真是几个白眼狼。

“哎，走了也好。”

藻坂叹了口气，“那几位小仙女，不值得汝继续为之付出了。”

劝镜花音回去什么的话，藻坂可说不出口。

镜花音报恩、付出的对象是风华上仙和山海，对其他人已经付出的足够多了，是时候休息，为自己而活了。

她的心一定被伤透了吧。

镜花音不再回应，她遥望着悬于天穹的一座座巨大空岛，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眶通红。

藻坂知道，她在看山海的方向。

虽然已决意离去，但在这种时候，果然还是会感到不舍的吧。

现在再打量一番镜花音。

原本以为她只是去人间游玩一趟，所以才只带了那么点行囊。

结果那却是她的全部。

片刻后，舟夫从云海远端现身。

镜花音要走了。

“花音。”

藻坂轻唤镜花音的名字，“以后若是想回来了，就来找吾吧，吾随时欢迎、接纳汝。”

“谢谢前辈。”

镜花音应道，对藻坂深深地行了一礼。

看着那消瘦落寞，孤寂憔悴的身影，藻坂感受到一股支离破碎的脆弱美感，她心念微动，白金色的狐尾隐隐在身后显现。

她想要紧紧拥抱这位可怜的孩子，给予她温暖。

然而就在藻坂准备上前的时候，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她大受震撼，一度失神。

直到镜花音登上木舟，藻坂才回过神来。

她随即捧起一条狐尾，问道：“尾巴，汝刚刚也想抱抱那孩子，对吗？”

“但是，她好像不需要吾等了呢~”

虽然镜花音本人似乎没有察觉。

但藻坂刚刚清楚地看见，镜花音的背后，显现了一尊又一尊仙影，护佑在她身旁，而那些仙影身上的特征，竟与传说中的历代仙尊完全吻合。

“传说居然是真的……”

藻坂注视着镜花音顺着云海而下，逐渐远去，欣慰地笑道，

“花音，山海……没有辜负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