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角——鲁格在一份研究报告中曾提到过这个地方。他推测,在历史上这里曾与密恩山脉连成一片,但由于大陆的转动所造成的拉扯,最终使得外围的地层断裂开来:内部下陷,外部上翘,于是便形成了位于西北角的这片高耸的断崖。

李托斯·德巴尔卡是一位神秘而孤僻的绅士,此人原籍在埃尔夫兰,即断崖上那座著名城堡的主人。梵比鸠虽叫他叔叔,但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

傍晚十分,马车驶上了蜿蜒的盘山路,缓慢地爬向了城堡所在的崖顶,他们眼见着地面逐渐变得灰暗,水汽在他们头顶凝聚,而脚下的路又是如此的陡峭,让人有些担心会不会一不留神就随马车一同坠落下去。

锡林雅从车窗探出头,忍不住提醒老管家:“奥勒森,你可要当心呀。”

奥勒森则是笑着说:“放心吧,这条路在我看来可是宽阔着呢。”

事与愿违——大小姐的这一番好意提醒,倒是让奥勒森驾车的速度又快上了几分。

在夜色降临之前,他们终于到达了崖顶,看到了那一堆造型诡异的、黑漆漆的建筑群。

前方,一个穿着黑长袍的男人提着油灯,一动不动地站在城堡的入口处,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他的脸色惨白。在男人身后,弯曲而交错的铁栅栏在夜空下呈现出漆黑的剪影,如疯长的怪树与藤蔓。

姑娘们陆续下了马车,跟在了队伍里男人们的后面,空气中似有薄薄的雾,湿气很重,有些温暖,又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你之前说,你叔叔在悬崖上有一座大房子。”伊芙快走了几步,与梵比鸠并排而行,“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抱歉……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李托斯叔叔还邀请过我来他家做客,但我总忘,是最近才想起来的。”梵比鸠压低了声音说道。

等在门外为他们引路的人是德巴尔卡家的仆从,自称“派洛斯”,此人说话时的语调怪里怪气,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难以理解的方言。

在谈话间,康森德回过头,用洛明各语对身后的众人开起了玩笑,说这位朋友是在讲“菲拉奥拉兰-塔克拉塔巴”,奥勒森听了之后,就笑得直不起腰——不知道那又是什么意思。

派洛斯走在前面,推开了城堡的大门——厚重而高大的黑色木门缓缓展开,隆隆的声响在空旷而黑寂的厅堂内反复回荡。

“不好意思,这扇门很久都没打开过了,毕竟德巴尔卡家没几个人,平时出入都是走得侧门,而想来这里做客的人也不多。”看到众人脸上的惊讶之色,这位仆人显得有点尴尬。

“毕竟是‘德巴尔卡’,连我这个洛明各人都听过李托斯·德巴尔卡的大名——至少热爱生命的人,肯定不会想着来这种地方。”老公爵说。

传闻,在冰海围绕的断崖之顶,有一座雄伟而可怕的黑色城堡,城堡的主人姓德巴尔卡,名李托斯——此人在西海岸诸国战争时期就一直住在这里,如今怕是已经活了两百年;据说,他是靠着一种秘术,只要吃人肉、喝人血就能永葆青春,他喜欢吃年轻人,尤其是那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子嗣,也正因为如此,他经常会化身为一位潇洒而英俊的男子,去到附近的村镇与城市里,骗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为他生下血脉,等到那些孩子成年之后,再去吸干他们的血液。

刚才,通过派洛斯的介绍之后,众人才知道这座城堡到底是谁的城堡,而为了安抚众人,这位仆从又不得不向他们解释说,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都是假的。

不过,伊芙今天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位“德巴尔卡”先生的传闻。

“李托斯先生的性格确实有些孤僻,而造成了外界那些毫无根据的传闻,也不是他当初的本意。”派洛斯跨过了门槛,并小声念了一段咒语,于是,黑漆漆的大厅就突然变得金碧辉煌了起来——照明纹印被悉数激活,在这一瞬间,怪物老巢成了神圣的教堂。

“听你的意思是,这些传闻的成因和你家主人有关?”

“大体上就是这样……说来话长了,您也知道传闻这种东西,总是越传越离谱。”

在派洛斯的带领下,他们走上了楼梯,沿路欣赏了一番墙壁装饰,并在三楼的一间会客厅里见到了那位孤僻的领主,李托斯先生。

李托斯先生长得十分高大,肩膀也很宽阔,这让伊芙想起了威各托家的林辛,那个腼腆的大高个。从样貌上看,李托斯至少也有六十岁的年纪了,他的脸上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头发与眉毛也是花白一片,但下巴上的胡须倒是剃得干干净净。李托斯见到梵比鸠,便站起身,不由分说地给他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看得出来,他现在很高兴。

“哈,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李托斯的声音很沉闷,同时又很响亮,他的亲昵态度让梵比鸠有些意外……有点难为情。

“确实好久不见了,李托斯叔叔。”梵比鸠说。

“好,好。来了就好。”李托斯拍了拍梵比鸠的肩膀,对众人笑着说道,“前些日子我收到了梵比鸠的来信,说可能会带一些朋友来这里做客,而更巧的是,早些时候我还在招待另一群客人……可能,今晚是近百年时间这里最热闹的一晚上了。欢迎各位的来访!还请稍等片刻——厨子们正在烹饪佳肴,接风洗尘的宴席马上就好……”

李托斯说完这些话之后,着装庄重而整齐的仆人们将酒红色的桌布铺在了屋子中央的长桌上,由主人家亲自引导客人们落座——李托斯这是把会客厅临时改成了餐厅。

“在这里,我得先和各位道一声歉。”李托斯坐在主座上,对客人们说道,“早前我喝了不少的酒,鄙人又实在不胜酒力,所以,今晚恐怕不能陪各位尽兴了。”

在说话间,菜肴已经陆续上齐,仆人们依次打开餐盖,一桌丰盛而独特的晚宴就此展现在客人们的面前——没有烤全羊、墩角兽头又或是铺满桌面的鳄鱼,只有那些琳琅满目、摆盘考究,几乎看不出原初食材的精巧烹饪。论偏僻程度,西北角或许在全羽地的范畴都排得上名号,但眼前的这一桌佳肴,却几乎是集合了全大陆各地的精致美食,豪华而不张扬——这是康森德后来的评价。

“断崖上的城堡……李托斯先生,我不得不在这里夸赞您一句,这个主意可真是大胆而富有创意。”

“看来,您也喜欢这里?”李托斯说,“事实上,论历史这座城堡也还不过百年,可以这么说,克利金建国有多久,它就有多少岁。当年,为了建造这样一座城堡,也花了我不少心思——这里虽不比奔龙堡的恩拜塔山那样高耸,但城堡却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城堡。”

“看来传闻里也有一些真实的成分。敢问阁下今年贵庚?”

“我记不清了,至少在我出生那会儿,西海岸诸国战争还没有发生,那时没有克利金,圣丰岳被称作骑士国,摩可拓与基岚还未分家,我曾见过安肯玫金、艾尼叶与颐图恩本人……算起来,也许该有两百年了。”

“天哪,看来您的确是一位长生者。”康森德感叹道。

“不,我的身体正在老去,或许不久之后我就会死去。如今,我已经无法再获得关于‘领悟力’的任何启示。”李托斯道,“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对于一个长生者来说,什么话题最有吸引力?我想,非‘死亡’莫属,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些话,让我有了一些体悟,她说,长生者并不想方设法地逃避死亡,正相反,当他们面对死亡、面对‘拜各利乌’时,会比任何人更坦然,因为他们早已洞悉了死亡的真相——它并不神秘,它太平常不过了。”

“听起来很深奥,又很浅显。在被冥界审判者拜各利乌追逐之时,有人就此认命,有人恐慌逃窜,也有人胆大包天,想要借此机会去看清祂的真面目。”康森德说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对于死亡和长生的关系,我的确不如您了解得那样深刻,但有时候,我的确希望自己能死在妻子的前头,很难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她不在了,我还怎能有心情出来喝酒享乐。”

听到他的这句“混话”,众人皆是莞尔,而李托斯更是朗声大笑了起来。

“无妨,这或许是每个有妻子的男人都想过的问题。”

“可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不也会伤心吗?”伊芙随口问道。她拾起方巾的一角,擦了擦嘴,或许是因为菜很和胃口,少女今晚吃了不少。

克利金人的就餐方式更受游牧族以及锡道伦人的影响,在这里并不流行分餐制,有时更像一种类似于自助餐形式的合餐制,就比如今晚,客人们不便起身,就由仆人们代劳,为他们盛取食物。

若说在今晚的客人之中,有谁最不受拘束,那或许就属康森德和伊芙了,康森德在忙着和李托斯聊天,而伊芙则将心思都用在了吃上面——每一样菜她都想尝尝。一名仆人注意到了她的“与众不同”,便站在了她的身后,专门为她服务。

“伤心归伤心,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回答道,“像我们这一代人,又或者说,洛明各的贵族们,做丈夫的总是在妻子面前出丑惯了,所以就算有一天,做妻子的见到了丈夫的尸体或许也不会见怪——因为此人无论是死是活,都是那样地不成器。可男人却不同,虽然婚姻中的痛苦与快乐几乎平分秋色,但等老了的时候,再回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从初次见面到昨日分别,妻子的脸似乎永远都是那样地可爱与可敬,如果有一天,你说要让我在灵堂里去看她最后一面,我是绝对会崩溃的——说一不二。”

“这可真是……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伊芙叹了口气,“这算是在炫耀什么吗?我一点也不懂。”

“是啊,你们这群小辈,根本不理解爱别人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又怎么能懂这些呢?”康森德说,“我想,李托斯先生就一定会理解。”

“何以见得?”李托斯笑着问。

“凭直觉,还有那些传言——虽然传言不能作为根据,但有时它所塑造出的印象却是准的,所以我猜,您肯定是一个懂得潇洒快活的人。”

“也许吧,但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他摸着下巴,摇了摇头。

“您很不一般,怎么说呢,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一位君王一样。大概是去年这个时候,我曾和玛法戈王一同在野外狩猎,虽然咱们见面的时间还不长,但我总有一种感觉——您身上也有着与他类似的气质。当然,如果我猜错了,也还请您见谅。”说到这里,康森德举起了酒杯,“您现在一点也不像醉酒了的样子,所以……何不再喝一杯呢?”

李托斯笑了起来,“康森德爵士,您可真是个有趣的人。”他抬了抬手,看向了伊芙的方向——站在她身后的那名仆人便为他端来了酒杯。

“人活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金钱?名誉?权力?”黑城堡的主人举起了酒杯,“我认为,自由和幸福最重要,所以我祝各位——追求自由者自由,追求幸福者幸福。”

“如果有人都想要呢?”叶菲问。

“那就祝您长寿,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这一切。”

至此,众人举杯畅饮。

年轻的仆人回到了伊芙的身后,他注意到,少女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位英雄一样。

“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去忙别的事了。”伊芙指着餐桌上的一角,笑着说道,“请再帮我拿一份点心,淡黄色的那个,谢谢你。”

到宴请结束为止,康森德今晚又喝得醉醺醺的,但从状态上看却比昨天要好得多。

回去的时候,依旧是派洛斯为他们带路,在早些时候,他已经为客人们安排好了住处,是在城堡西侧建筑的第五层,这位仆人说,从这里的窗口可以看到海,且还靠近四层的平台——那里有一小片花园,白天的时候可以去散步。

派洛斯走后,众人又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天,期间,康森德又提到了“菲拉奥拉兰-塔克拉塔巴”,于是伊芙问他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拉奥拉兰’和‘塔克拉塔巴’,这两位大概也是西海岸神话里的人物,一对思维混乱的巨人兄弟,他们总是重复对方说过的话,可每次重复都会出错,所以用不了多久,其话语间的内容就会和原句大相径庭,酒神倒是很很喜欢这两兄弟,认为他们这混乱的言论中总有一句会成为真正的预言,可月神却觉得他们太吵,于是就将他们扔去了所谓的‘纷渊界’,结果几千年过去了,纷渊界的住民们被两巨人的思维所侵染——人毕竟不同于神嘛,受不了这种啰嗦——就这样,这里的人无法再习得‘逻各斯’,辉煌的文明也就此退化殆尽,所有人都成了疯人。”说到这里,康森德眯起了眼,“而月神,她早就忘记了自己以前还做过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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