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青年的邀请，卡拉扬犹豫片刻。
最终，他还是接受了这份邀请，捂着疼痛欲裂的腹部跟随在对方身后离开房间。
下一刻，映入眼帘的是同样陈旧的过道和数目繁多的其余房间————这里，似乎是一处旅馆，隐约间能听闻源自于楼下的嬉闹声。
“请多加留意脚下，毕竟是一栋年久失修的屋子，谁也无法保证楼梯的可靠性。”
陈乌冬一边出言提醒，一边主动挽过卡拉扬的手臂。
两人保持如此姿态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抵达空间更广阔的区域后，赫然烙印进卡拉扬视网膜上的，是几乎占据了整片空间的......灰头土脸、浑身脏得不行的流浪儿们。
有异种族，也有少部分人类；
有四肢健全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可怜家伙；
最小的尚在襁褓，最年长的也堪堪十岁出头......被那一双双纯真中带着些警惕的目光齐刷刷盯着，卡拉扬脑子突然“嗡嗡嗡”晕眩起来。
他并非没听说过“玛奇亚拉”底层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孩童，但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
“喂，那个谁......”
“叫我乌冬就好。”
“才不是在意这个！”卡拉扬条件反射大吼道，“我是问你，这群孩子又算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他们很可怜，于是我便收留了他们。”
青年回答时实在过分轻描淡写，仿佛仅仅被问到“今天吃了些什么”。
随手将泥碗搁置一边，只见当事人挨个替那些衣冠不整的孤儿重新穿戴整齐，并擦干脸上尘土和鼻涕，同时不忘柔声“呵斥”一句“怎么回事呀，我不是提醒过不能把自己搞得这样脏，才离开一会儿就闹腾起来啦”。
于是孤儿们纷纷摇头解释，并在一片傻笑中将青年团团围住。
注视着这番互动，卡拉扬愈发看不透名为陈乌冬的穿越者。
“这里......莫非是什么慈善机构吗？”
“差不多吧？”一局无心之言落入青年耳中，他拍拍一名孤儿的脑袋，后者立即乖巧地退到一边和朋友们继续玩耍，“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有无家可归的孩子冻死在外边，于心不忍之下，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可是，谁也不知道‘玛奇亚拉’一天能诞生多少孤儿，甚至只要【无上至尊】们还在这个世界肆虐，像这样的悲剧就永远无法终止......我不理解，你难道想拯救所有人吗？”
“我也想呀，但是自身条件并不允许呢？”
“既然如此，那就......！”
“————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做，对吗？”
陈乌冬扭过头，他苦笑着向今日“捡回来”的落难者袒露真相：“我也是个孤儿。”
“欸、欸......？”
“我没有父母，自幼就在福利院过着被坏蛋们欺负的日子，虽然最终在朋友的帮助下熬了过来，可一直都无法释怀，终日遗憾于自己没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当站在第一个遇见的、被冻死在路边的流浪儿时，童年特别不甘心的回忆重新浮现在眼前，我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发现那个孩子，也终于意识到或许这就是女神将我召唤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站在一群孤儿之中，黑发黑眸的普通穿越者不知第几遍苦笑叹息。
“正因为拥有相同境遇，我才能特别理解这群孩子的痛苦，愿意成为理想中对自己伸出援手的那个对象————总之，哪怕力量不足，拯救所有无家可归的孩童终究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理想，但我依旧愿意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多地救下这些无辜的孩子，并提供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唔姆，你......”
“我偶尔又会遗憾，也会妄想自己倘若真的是个【无上至尊】就好了，那样就能实现庇护所有可怜无辜的孤儿们的理想了。”
但，并非条件没有预想中那般足够，就代表着能够以此为借口始终不愿意踏出第一步，难道不对吗？
“......”
听完这番内心直白，卡拉扬沉默在原地，迟迟没能缓过神来。
他有些呆愣地目睹一名脚步蹒跚的幼童倒在青年脚边，后者动作温柔地将其搀扶起，并宠溺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灰尘，仿佛在对待一名真的血脉相连的孩子。
这个瞬间，卡拉扬意识到彼此间存在着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弥补、追上的差距。
明明应该是同龄人，可浑浑噩噩活了十几年的自己，从未有过任何理想或追求，简直只是一具木偶，遵从父亲的意志成长至今。
因此，在年轻的贵族之子眼中，此刻初次相识的青年竟是如此熠熠生辉。
————就像是一束照亮了乌云的日光。
“那、那个，我或许能帮上忙......”
下意识地，卡拉扬踏前一步，并作出仿佛试图触碰些什么的动作。
青年略微诧异，反问一句“怎么了”。
“我想，你是清楚我的出身背景。”忐忑地吞咽唾沫，卡拉扬用力拍击胸口，“我家可是‘帝国’亲自敕封的贵族，财力雄厚无比......所以我觉得，能聊表心意，帮上一点忙。”
环顾一圈既破旧又拥堵的小旅馆，卡拉扬继续补充道：
“我相当敬佩你的理想，可想要收留照顾那么多孤儿，金钱方面的支出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况且这栋旅馆一眼就知道没办法长住，随时都会倒塌......所以，请让我来帮助你吧！”
连续拍击数下胸口，年轻且热血气盛的贵族深受感染。
但，岂料他的热情并未得到正向回馈。
“抱歉，我个人很感谢你的心意啦......可是，我并非为了金钱才会救人喔？”
结束一段苦笑后，蹲下身挨个抚摸收留孤儿脑袋的陈乌冬边摇头边补充道：
“退一万步来说，因一时心血来潮付出的善意，究竟能持续到何时呢......卡卡，我的朋友，你确实是个善良的人，但我更希望你能够发自内心为了拯救这些孩子才出手相助，而并非是为了我，或者为了特殊的别的谁————我不希望，你将善心耗费在为了取悦我上面。”
所以，能够理解吗？
“......”
青年满脸苦涩地婉拒了卡拉扬的帮助请求，后者原本相当兴奋的神情也在这一刻凝固，渐渐转变为难以理解的烦闷。
顷刻间，小旅馆内氛围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就当一段友谊的萌芽即将被掐断之际，伴随着简陋木门被谁粗暴推开，一高一瘦两道身影的闯入打破了现场的沉默。
“耶耶耶，孩子们，叔叔们值完勤回来了！”
“瞧瞧！给伱们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两个聒噪的人类，以双手捧着大纸袋的形象瞬间吸引去所有注意。
那群原本趴在地上肆意玩耍的异种族孤儿们一听说有好吃的，便立即兴奋扑了上去，将“不速之客”们团团围住，而新登场的两个男人也满脸宠溺地挨个分发店铺卖剩下的面包。
“呃呃呃，这又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使得卡拉扬暂时忘却了几秒前的不愉快，他指着被孤儿簇拥着的两名陌生人，扭头寻求陈乌冬的答疑解惑。
“是我的同伴，我的朋友，以及自幼就陪同在我身边的家人。”
青年一边叙述解释，一边露出同样宠溺的表情。
而在分发完食物后，一高一瘦两名“不速之客”总算得以脱离孤儿们的包夹，步调一致地走到陈乌冬面前，也终于让卡拉扬更进一步地看清两人容貌。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成阳，这位是桓俊。”
他们和我一样，也是穿越者。
介绍完毕的瞬间，两声“你好”同时脱口而出。
“......你们好。”
卡拉扬心情复杂地视线来回转移，高大壮实的成阳整张脸都被宽大兜帽的阴影所遮掩，但浑身上下没啥肌肉，唯一可取之处恐怕只有体格优势；
至于那位叫做桓俊的，不仅瘦得像根竹竿，油腻不堪、仿佛数天没洗的刘海遮盖了双眼，气质和谦谦君子款式的陈乌冬压根没办法相比————难以让人理解，这样两个货色居然是对方心目中的家人？
但基于贵族的礼貌，卡拉扬还是主动伸出手同二人问候。
“这么快就醒来了？不愧是整日吃肉喝奶的贵族！”
“下次可别那么不谙世事了，出门在外居然只带那么点兵力。”
两人轮番问候完毕，接着该由青年亲自出面解释。
“当初你摔进河里，正是成阳和桓俊帮忙捞起来的。”
“原来如此，实在感激不尽！”
闻言，卡拉扬一扫对二人“其貌不扬”的评价，这回终于真心致谢。
“不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顺带一提，既然醒来了，还需要继续留着养伤吗？”
“你不是废话吗，现在就赶人家走，岂不是让他送死。”
“......”
卡拉扬总觉得二人貌似对自己抱有敌意，但很快便释然了。
也对，生活在底层的贫民 不痛恨“玛奇亚拉”的军阀们，那才叫奇怪呢？
像陈乌冬这样骨子里善良、愿意相信他人的家伙，才是少数。
至于成阳桓俊这对高矮胖瘦组合的穿越者身份，事到如今也带来不了多少冲击性。
“正好，执勤的店铺老板还多送了半只鸭......干脆，就用它来开宴会吧！顺带庆祝一下这位贵族小哥伤势痊愈！”
“还没痊愈呢，你这笨蛋！不过这年头能搞到这玩意，也属实稀罕！嘻嘻，老实交代吧，成阳，恐怕是你硬逼着老板进行威胁吧？”
“呵呵，还是桓俊你了解我，不愧是家人。”
“......”
这番互动听得卡拉扬嘴角直抽搐。
他条件反射回望身旁的陈乌冬，结果看到对方并未像预料中出言教训，反而语气平淡地表示“如此，开宴会的具体事宜就交给你们了”。
“好嘞————！”
成阳桓俊二人组一通大喊大叫，随即拎着凉掉的肉食冲向旅店的后厨。
“怎么了......？”
陈乌冬早就察觉到自己被难以理解的眼神注视着，他回望向卡拉扬，边微笑边反问。
“不，只是觉得意料之外......”
“我明白，是难以理解我为何纵容成阳桓俊他们做坏事吧？”
轻轻敲击前额，青年在最后仍旧不忘苦笑连连。
“这不是干坏事，这只是最简单、最普通的......寻求生存呀！”
“欸......？”
沐浴在年轻贵族卡拉扬诧异的目光中，阿尔泰亚最普通也是最善良（迫真）的穿越者苦笑着袒露内心所思所想。
“哪怕是善良的人，为了活下去也总得做些‘坏事’，况且————”
很多时候，善良的人，也不完全等同于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