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雾。你的名字是什么?”
“挽歌……”
“是吗?那么……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就跟我们走吧?”
浓密的阴云在这一瞬露出了些许的空隙,阳光便从中洒落着,照亮这一片小小的灰色世界。
烧焦的古树燃着死灰,发出噼里啪啦的炸鸣。
泪痕未干的挽歌怯懦地看着面前,露出温柔笑容的一雾。
周围全是士兵的尸体,而布衣打扮的刀客们甩着刀剑上的血,慢慢地聚拢过来。
“镜姬大人,已经清理完了,该离开了。”
“嗯嗯。走吧!捡到了一个小公主,也算是不虚此行啦。”
一雾向挽歌伸出了手,微笑着看着她。
她的笑容,让挽歌心里觉得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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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一声姐姐吧?呐?就一声!”
“不要,一雾就是一雾。”
“唔唔!我想听挽歌叫我姐姐嘛。”
“不要。”
挽歌有些难为情地偏过头去,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却怎么也无法开口。
一雾带着不满的神色,大力地揉了揉挽歌的脑袋,周围的刀客们都大笑着。
大大而破破的木楼栈中,几十人都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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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一雾为什么被称作镜姬啊?”
一雾闻言,歪着头,带着一丝怅然的表情看向天空,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两人坐在后庭的屋檐下,听见草茎上露珠滴落的声音。
“京城之中,有内湖源自王庭之山,宽大而泛富贵之船。”
“年初之夕,千船万火亮湖面,而有名伶献舞,衣袖挥去残年,而迎接新年。”
“那是,每一个习舞的女孩都试图登上的地方呐。”
挽歌似懂非懂地听着。印象中,自己似乎在父亲的怀抱中登上过万船之一,看烛火通天,宛如海天一境。
湖面上的假浮萍盛着蜡台,与梵天星火上下同明。
“姐姐我当时啊,可是被称作‘镜湖的妖姬’呢。那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唔,好厉害……”
挽歌朦胧的印象中,似乎真有此般仙子,长袖离人,衣裙飘渺。
“哼哼,可惜已经是往昔繁华啦。姐姐我现在,可是刀客们的头头。”
“是笨蛋一雾。”
一雾突然间站起了身子,在木制的地板上伸了一个懒腰。
庭院的天地刚下过雨,带着仿佛纱帘一般的薄雾,空气剔透入肺。
模糊的白光下,一雾缓缓地抬起手,温柔地看了一眼挽歌,然后翩翩起舞。
鼻腔中是雾气的湿润,混着泥土与花草独特的气味。
挽歌失神地看着,仿佛在那衣裙之后,有千百根绫缎飘带在飞扬着,编织起一方氤氲的空间。
它们飘啊飘地,渐渐没入到水雾模糊的彼方。
没有奏乐,也仅仅只有赤裸双足在地板上点过的哒哒声。
这样寂静的小雾午后,挽歌的心却一瞬间被回忆占据着。
是阏爷爷,是叶奶奶……是自己和他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眼泪,悄然间,顺着瞪大了双眼的面颊缓缓流下。
“别哭了,挽歌……我们会是新的家人。”
不知何时,一雾结束了舞蹈,轻轻地抱住了泪流满面的挽歌。
挽歌失神的眸子闪了闪,如梦初醒,试图拭去泪痕。
可一雾的温柔却狡猾地冲进了挽歌心防的裂口,占据了那颗空空如也的心。
一雾不停抚摸着无法停止哭泣的挽歌的头,任由泪痕打湿衣衫。
*
*
“笨蛋一雾,在干什么?”
童真中带着疑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一雾有些慌张地藏起手中的东西,转过身来糊弄着:
“啊!啊……什么也没有哦?”
“骗人鬼,我都看见了,一雾在偷吃好吃的东西。”
“咕……被发现了吗……”
一雾一只手扶住脑袋,显出伤脑筋的样子。
挽歌也用手扶住额头,装模做样地说着:“哎呀呀,真令人扼腕。”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语?”
“说来扼腕,刀客叔叔们教我的。”
“……”
一雾长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掩饰,在挽歌好奇的目光下,从背后拿出了一个酒杯。
“这是什么?”
“这是青梅酿造的酒哦?”
“好喝的?”
“好喝的。”
“我也要喝!”
挽歌伸出手来,气势汹汹地向一雾讨要酒杯。一雾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将酒杯举高。
“不,不行!挽歌还喝不了这个!”
“小气鬼!”
“不……不是!因为这是大人才能喝的饮料!”
“骗人。”
“不骗人!”
挽歌气鼓鼓地瞪着一雾,后者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但完全没有放下酒杯的意思。
“小气鬼一雾。”
“咕……我不是小气鬼!”
一雾眉头纠结地皱在了一起,犹豫了很久,她才将高举的手慢慢放下。
“只能……只能喝一点点哦?不能多喝哦?”
“我要喝!”
挽歌接过了一雾手中的杯子,将小脸凑到近处端详起来。一雾担心地看着挽歌,随时准备制止。
看起来像是很好喝的果汁,很剔透。
“呸呸呸!!好难喝!!”
一入口,陌生的味道就将挽歌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本能地抗拒着舌尖的液体。
一雾将挽歌嫌弃地递过来的酒杯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蹲下身子慢慢帮挽歌擦拭嘴角的酒。
“是吧?这是,大人的味道。”
“难喝!!”
“等挽歌长大以后就会觉得好喝了。”
挽歌被口腔中蔓延的气味弄得有些神志不清,懵懵懂懂地看向了温柔笑着的一雾。
“脏大,好何……?”
“嗯,长大就好喝了。”
头好晕,感觉要睡着了……
挽歌的眼睛逐渐失焦。
“喂!老大把小公主灌醉了!!大家快来看啊!!”
“你什么时候来的?!!不要乱说啊?!”
“哇,真的啊——”
“有点嫌弃老大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啊老大——”
“你们,听我解释啊!”
挽歌在迷迷糊糊之间陷入了睡眠。
*
*
“挽歌也来学吧。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跳舞啦!”
“不要,我跳得不好看……”
“这句话只有尝试之后才能说哦?来,一起来吧!”
“……唔,是这样吗……?”
“没错!挽歌学的很快嘛!”
“明明一点也没有一雾的好看……”
“没有那样的事!挽歌的舞很有挽歌的味道!”
“唔……”
挽歌转过了脸,嘴角偷偷地上扬着。
*
*
“一雾最近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呢。”
挽歌看了看身边轻轻哼着歌的一雾,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地这么说着。
“嘿嘿,挽歌这就不知道了吧?姐姐我啊,要结婚啦!”
“?”
要结婚了……
结婚了……
结婚……
挽歌一时之间理解不了脑子里的话语,愣了很久,才猛然看向了眨着眼睛的一雾。
胸口紧紧地,被不知名的情绪攥紧,发出窒息的疼痛。
“怎么突然瞪我?吓我一跳。”
“有人喜欢笨蛋一雾?!”
“好过分?!姐姐我可是很受欢迎的!”
“……可是……可是……”挽歌突然间停住了话语,大口地开始喘息。
一雾做出一副受到打击的表情,但很快却发现挽歌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啦?挽歌?”
“……”
挽歌沉默地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一声不吭。
胸口好痛……仿佛被撕裂开一般流着血……
一雾看着挽歌娇小的背,放下手中的织物,轻轻从后面抱住了挽歌。
“不想姐姐嫁出去吗?”
“……”
心中烦躁不安,原本平静的思绪被这个消息打碎得一干二净,挽歌想要站起身离开这里、逃离这里。
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
但腰间的力量不让她离开。
“有心事要好好说出来哦?在此之前哪里都不准去。”
“……”
一雾不让挽歌离开,紧紧地环抱着挽歌的腰。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膨胀着……挽歌感觉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了。
烦躁……该死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滚烫的吓人……
“挽歌……听我说。”
一雾在身后请求似地喃喃着,声音很轻很轻。
不能听……不能听……不能听……不想听……
挽歌的心里嘶吼着,呼吸紊乱着,烦躁攀升着。
“我啊……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希望有一个家……”
“在这个家里,我会有恋人,以及和我血脉相连的孩子们。”
“我会在这个家里变成普通人,当着孩子的母亲,当着丈夫的妻子。”
“我想要……真正能够一直在一起的家人……”
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
一雾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暗叫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
挽歌的眸子猛然间收缩,露出被背叛了一般绝望的表情,咬着牙粗暴地解开了一雾的手。
“挽歌!我不是……”
挽歌已经拼命地逃离出了这个房间。
一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慢慢垂下。
“对不起……对不起……”
地板被几滴水沾湿出了圆圆的痕迹。
*
*
一雾的婚礼,小木楼的几十人中,只有挽歌留在了房间内。
小城的城主,与一雾的婚礼。
刀客们全都伪装成路人,在热闹典礼的周围温暖守望着一雾。
只有挽歌,只有挽歌没有到场。
她坐在自己房间的窗沿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难以下咽的青梅酒。
好寂静的夜晚……
挽歌的脚悬在空处,她双眼迷离地看着模糊的月。
心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但自己,终究不是一雾的家人……
自己不会是她的家人……
全部都会离开……
到最后……
又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迷迷糊糊之间,挽歌倚靠着窗,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眼角滑落的眼泪掉进了酒杯。
而远处,响起了征伐的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