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瓦莉尔视角】
“鲁迪乌斯君,有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不纯粹的家伙呢。”
“你的善良和仇恨都不够纯粹,才让你如此痛苦。但是那也没关系,至少现在,在这里,有人愿意去理解和承认那份不纯粹。”
怎么回事呢,好像并不是很久以前的对话,却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相互确认了心意的那一夜,希瓦莉尔并未与身体仍然稚嫩的鲁迪乌斯君跨过那条线,可那仍然是不可替代的一段记忆。
每当那一段记忆浮现在希瓦莉尔的脑海中,总是伴随着无尽的甜蜜与期待感。然而,现在却已经微妙地不一样了,回想起来的时候,如同老旧的电视放送千里之外的电波信号,斑驳而且带着些许扭曲——
鲁迪乌斯君死守着第一次人生的秘密,没有真正敞开内心。鲁迪乌斯君哪怕说出了爱的告白,也没有完全相信对方。
如果真如玛奇玛所说,他暴露上一次人生,是主动考量以后的理性选择呢?如果真的是那样,他看似坚强却偶尔露出脆弱的模样,也是演技使然吗?
他对希露菲和其她孩子的保护,隐含着傲慢的「俯瞰」视角。可是对此世最初也是最深的恋人,他表面寻求着保护,内心却仍然是那样地「俯瞰」着吗?
“啊啊……明明要是早点意识到的话就好了……我,真是个笨蛋呢……”
祭坛的边缘过于狭窄,没有可以跪下的余地,然而希瓦莉尔的确显得连站直身子都困难了些。她不再注视着玛奇玛,也不再俯视着祭坛里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夜景,而是仰起头来眺望着无尽空虚的夜空,双眼溢出两行泪水。
“现在你感觉如何,感觉如何呀,亲爱的希瓦莉尔小姐?”
玛奇玛的脸上,已经只剩下嚣张到扭曲的狂笑!她向希瓦莉尔这边投来的目光,与其说是注视,不如说是舔舐,就像享用冰淇淋的小孩子一般,尽情地品尝着希瓦莉尔幻灭落泪的样子——
“还能有什么感觉,当然是感觉自己很傻,很天真。”
希瓦莉尔轻叹一声,终于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再次与玛奇玛对视起来,认真地盯着无比快乐的玛奇玛,自己的表情已经有了一丝决然的意味。
“傻在哪里,天真在哪里呢?仅仅是因为错付了一个坏男人?”
玛奇玛意犹未尽地追问着:“可是,希瓦亲,你明明可是一个长生种啊?漫长的寿命,不是应该给你的内心巨大的余裕和安心感吗?就算一时的错付,浪费点时间又怎么了,不是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吗?”
“哼。”
希瓦莉尔解下来的话语,让玛奇玛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在我朝夕相处数年,不完美的小男朋友这边,和一个以欺骗为保护色,以痛苦为食粮的恶魔这边,你说我会选择相信哪边呢?是呢,我真傻,我对鲁迪乌斯君的恋心,居然真的动摇了那么片刻,明明这个选择的答案,根本就不言而喻!我傻就傻在这里!”
“……💢💢💢”
玛奇玛的笑容没有收起来,但是怎么看都不能说一点勉强的成分都没有:“希瓦亲,你觉得我在对你撒谎?你觉得,鲁迪乌斯·格雷拉特第一世人生的事情,是我张口就来?”
“我可没有质疑这样的可能性——鲁迪乌斯君的确从六面世界以外转生到此,而且刻意向我隐瞒了下来。倒不如说这样一来,无论是关于鲁迪乌斯君前世还是此世的更多疑团都有了答案,我对鲁迪乌斯君的了解又更深了一层呢。谢谢您了啊,玛奇玛大人。”
玛奇玛无言地发怒的样子,只有真正站到其对面,才能领略到仿佛空气为之黏着一般的巨大压迫感。但是,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希瓦莉尔已经豁了出去,继续说了下去:
“支配之恶魔·玛奇玛,你刚才这么自我介绍的吧——你告别了人类的心灵,超越了人性的弱点。那么,再也不剩下半点人类的成分的你,怎会理解真正的爱情了?不把最隐秘的创伤撕开,不把最丑陋的自我暴露出来,这样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爱情?我呸!正是因为对恋人的那份爱,正是因为害怕对方失望甚至离去,所以人类才会有不敢呈现给恋人的,独属于自己的‘真实’!永远不会一劳永逸,永远都在患得患失,既担心真实的自己会被唾弃,也担心秘密会将感情压垮,就像这样相互试探着,碰撞着,就算有时会伤心,就算结局未必会开心,但是——不纯粹,不完美,所有的小心思和算计,还有美景和陷阱交织的道路,这一切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爱情」!怎么着,这点程度的常识对你而言,都过于抽象了吗!”
“……💢💢”
“哦,对不起,玛奇玛大人,毕竟我对您的了解是那样地少,我怎敢空口无凭地污蔑您呢。我怎敢光凭您的一席话,就假设您连最基本的同理心都欠缺半点,假设您的一生之中都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爱上过谁或者被谁爱过呢!就像只看剑谱而不上场厮杀,连最蹩脚的剑士都谈不上,正是从来没有亲身品鉴过「爱」的滋味,才会发出如此可笑的妄言吧!什么,不是有万能的「支配」吗,不是眼睛一闭一睁,根本不用很麻烦很累就能左拥右抱了吗?我懂了,多么强大!不愧是支配之恶魔,我们这些红尘中的弱者还在艰难地攀登的时候,您早就在山顶等着了呀!”
“……💢”
“我和鲁迪乌斯君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都有着不想告诉对方的秘密。无论谁都是,明明自己对恋人有所隐瞒,却因为恋人对自己有所隐瞒而受伤,谁都是这样地自相矛盾着。玛奇玛,你向我暴露了本应是鲁迪乌斯君在遥远未来的某一日,向我亲口讲述的秘密,我还要反过来感谢你呢,甚至不用你在我面前呈现他的第一世人生,我知道得也足够多了——多半是与天才毫无关系,甚至比平庸更糟糕的一生吧?所以才有了弥补遗憾的紧迫感,转世以后从小就这么努力!多半没有被家人期待,也许是更恶劣的家中长大吧?所以才一边对家人这么执着而难以舍弃,却又难以和家人普通地好好相处!我既不能逆转时间,也不能穿越世界,我无法去到那个‘真实’的鲁迪乌斯身边,去安慰那个丑陋不堪的他!但是现在的这个继承了一切伤痛并以此为动力的他,我了解到他隐瞒的过去,对他的爱也只会更多而不是更少!”
“……”
玛奇玛哭了。
比起刚才她愤怒的样子,比起自己所有感官都在尖叫危险,如同下一瞬间就要被她撕碎的那种压迫感——现在无声地哭泣的玛奇玛,已经脱离了魔物的范畴,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深渊。
玛奇玛的双眼汨汨地涌出泪水,划过她的面庞,那张仍然带着微笑的面庞。如果说对话开始之际的微笑还算浅显,仅仅是游刃有余的猫在玩弄爪间的老鼠的话,那么——现在的微笑,一边哭着一边露出来的微笑,已经完全无法让希瓦莉尔想象到背后的动机。
但那其中,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善意。
“这是何等的纯度啊……彻底承认和拥抱爱情之中的不纯物,反而会展现出最纯粹的爱情吗……”
玛奇玛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着开口道:“希瓦亲,你的纯度彻底感动了我,作为支配之恶魔·玛奇玛的我!也许在你看来,我在享受人类的痛苦,但是这跟真相稍微有点偏差呢——我没有对错的观念,也不会在正邪之间选择,我最为在意的,只有纯度!”
“纯度?”
“没错。纯粹的爱,纯粹的恨,纯粹的正义或者纯粹的邪恶,无论是纯粹的什么品质,能在无数堪称杂质的不纯之人之中脱颖而出,能够超越令人窒息的试炼所绽放的光辉,就算是身为恶魔的我,也无法不为之心驰神往啊!我想看!我要看!我现在就在看!痛苦的样子,绝望的样子,彻底屈服与支配的样子,这些都只是餐前的甜点,怎能跟正餐相比了!”
“所以说……我这是获得了某种承认吗?”
希瓦莉尔强装镇定,充满了决意的脸上,一下子流露出希望;恰好在绝望反转到希望的这一刻,玛奇玛的样子,再次发生了变化。
眼泪停下来了,微笑收起来了。取而代之展现出来的,是污秽与神圣交织的图景——血淋淋的肠子绕成的光环,悬停在玛奇玛的头顶,鲜血一般殷红的双翼,在玛奇玛的身后展开。
“没错,希瓦亲,你有着这样的价值——”
玛奇玛轻声说道:“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