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这般想着,我转过身去,从知客手中接过香火。

抬起头的时候,视线恰好与那知客的目光相接。

那是——

明明不过是一个矮胖的中年道士,然而,就在这个瞬间,我却发觉自己看见了一双苍老的眼睛,

那双眸子之中,所浸染的那份仿佛经历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沧桑变迁的岁月之感,我只在自家那位已然去世的祖父身上,曾经见过。

“居士当知,心诚则灵。”

他看着我,如此说着,声音慢慢悠悠的,平淡而从容,仿佛只是惯例对于香客的提点。

心诚……则灵?

心念微动,我的视线微凝,看向知客。

那知客却已然收回了手,双目低垂,再也看不到刚刚的模样。

手捧香火,轻轻嗅了嗅那淡淡的檀香,我转过身,对着那尊神像,微微躬身。

眼帘垂下,遮住了视线。

滚滚的波涛拍岸之声,于耳边回荡着。

明月高悬,夜空如幕。

浩荡不息的大江中,玄龟沉静,浮于水面,灵蛇盘折,缠绕其上。

二者同时仰头,面向那皎洁的月光。

呼——吸——

一动一静,一轻一重,两种呼吸的韵律,在江潮的伴奏中,与夜空中化作不同的声响,相互交缠,与冥冥之中的某种存在相互接触、共鸣。

不知何时,黑暗深沉的天际之上,有声音传来。

那似乎是呜呜的风声,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又仿佛是沉闷的雷音,宏大辽阔,沉闷醇厚,两者一种极为玄妙的方式交错参杂,层层拔高。

果然,不应该用看的,只能……用心去听才行!

明月当空,如水的清光层层洒下,映照于江中的龟蛇之上。

心神高悬于夜空之中,

随着心思的越发沉静,我能感到,那自遥不可及的天际所传来的风声越发的婉转缠绵,变化莫测,偏偏,其每转一个曲调,那沉闷阳刚的雷音,便顺势拔升一个音阶,彼此始终保持着应和、共鸣,盘折缠绕。

我从未想过,轻灵与沉重,缠绵与刚烈,竟然能够如此的配合、衔接,并以彼此为阶梯,攀缘而上。

一转,两转……直至,七转!

七转之后,这两道声音,已然拔高到了一个目前的我几乎无法理解的层面,天空之中,突然一片沉寂。

所谓大音希声,莫过于此。

而后,于此静谧之中,又有一缕清音生出。

“锵——”

那清音明澈透亮,不散不燥,不沾染半点儿烟火之气;偏生又带着某种无与伦比的穿透力,直穿透了重重黑暗,响彻云霄,充斥了整片天地。

这是——

剑鸣?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居士,该上香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我侧眼看去,原来是知客。

不过此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胖胖的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市侩笑容,非常符合他的身份。

我正要去接香火,只是,手掌刚刚动了一下,下一刻,我却停止了动作。

视线移转,再度落到了他的脸上,细细地打量着。

“居士,该上香了。”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我依旧没有吭声,而是转过头去,环视了大殿一周。

司琴、孙嬷嬷,还有两位跟随的道士、丫鬟,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向我看来,目光之中带着不解、疑惑,似乎都在为我突如其来的动作诧异。

感受到犹如实质,蕴含的情绪却别无二致的十道目光,同时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抬起手,向着知客手中的香伸了过去。

视线终于移开,那知客微笑着,将香递了过来。

“咕咚!”

就在手指即将接触到那住香的一刹那,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无数的精血,于瞬息之间,压往了全身,然后,爆发!

“轰!”

抬脚,用力一跺,庞大的力道踩在大殿的青砖地面之上,借得此力,我一个闪身,已然出现在了孙嬷嬷的身前,五指握拳,猛的抽出,直直地砸向那张依然带着诧异的老脸。

“砰!”

一只金色的大手,出现在了拳头的前方,将我的拳头拦了下来。

视线之中,一阵扭曲。

原本的“孙嬷嬷“,身形如同水波中的倒影一般,扭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金甲神像。

身高近丈,通体泛着金光,简直要将人眼给晃瞎了。

“黄巾力士?”

我收回了手,仰起头,静静地看了片刻那尊静静矗立在原本站在孙嬷嬷位置上的金甲神像,又扫了一眼周遭如同泥木雕塑一般纹丝不通的其他各色人等,缓缓开口:“不知是哪位前辈,在与晚辈开这等玩笑?”

大殿之中安静了片刻。

“小丫头的资质不错,”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怎么看出来,这是幻境的?”

我转过头,向着大殿门口看去。

一名身量不高,留着一缕山羊胡须,看着略有些佝偻的老道士,正背负双手,不紧不慢地从门外走进来。

我缓缓吐了口气,向着这位老道微微欠身:“晚辈曾与于闻香道极真老道处见过类似的手法——不过,那只是对前辈手段的拙劣模仿之作,远不及前辈这般惟妙惟肖,法度森严。”

从当刚刚的一击落空,金甲神像现身的那一刹那,我便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能力,根本无法击破这个幻境。

能够建立这般幻境的,唯有……

“闻香道?哼,那都是些用香火随便做来凑数的破烂货,根本不值一提;也就那个真空家乡的布设规矩有些意思,可惜这么多年下来,早就被香火念力染透了,污秽不堪,臭不可闻!”

老道士不屑地哼了声,听着口气非常大,对于那个连朝廷都有些头疼的邪道教派,大名鼎鼎的造反专业户,都不怎么看得上。

不过,他也确实有这个底气就是了。

心中正揣测着老道的身份,却发觉,那老道士眼皮一抬,视线扫了过来。直到这时我才发觉,他的那双眼睛竟是绿幽幽的,仿佛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对了,小丫头,你是哪家让过来的?连声招呼都不打?不知道规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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