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魔法战争还未爆发,或许是察觉到了形势不利,亚特美尼家族将家传宝物装上船,准备将它偷偷送往东大陆,结果那艘船就出了事。”康森德说道,“那时,一些小家族联合了北方的伯国,将亚特美尼的异常举动状告到了哈谢列泼那里,说那场海难实则是被故意制造出来的,古物大概已经落到了极刻森人手里,被用于研究新式武器。”

“一件什么古物?”伊芙问。

“一把剑的残骸,那是屠龙之剑的真正原型,很早之前,亚特美尼的祖先仿制了那把剑的机械结构,便制造了能够屠龙的链剑——要知道,‘亚特美尼’这个名字就来自于古弗兰托语,即‘神剑传人’,丢失了这件古物,这个家族的结局可想而知。而更糟的是,哈谢列泼居然还听信了谗言,他得知此事之后怒不可遏,决定对‘意图叛国’的亚特美尼实施制裁,甚至还懒惰到让北方伯国代为执行——该处决的处决,该流放的流放,就这样,古老的屠龙家族最终彻底覆灭。”

“居然有这种事。”梵比鸠皱起了眉,“如果您说的这些句句属实,那……他们现在又是否得以平反?”

“当然了,我母亲在执政期间一直都在暗中调查此事,如今亚特美尼不仅得以沉冤昭雪,那些搬弄是非者也同样得到了制裁……就在差不多半年前。”说到这里,康森德又看向了伊芙,“我猜这些事雨切不会对你说的——当时他为了见你,究竟答应了我母亲怎样的条件……你有闻到他剑上的那股子血腥味了吗?”

“你是说,这件事最后是他去解决的?”伊芙对此也不算惊讶,“他的确知道不少有关亚特美尼的事,但我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原因。”

“他为西林斯家解决了不少棘手的问题,包括东部匪患和边境势力,我觉得我母亲是该感激他的,而考虑到他做这些事的动机……我们可能更应该感谢你。”康森德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敢当,他做过什么,那是他的自由。”伊芙说道,“如果你说,他做过的好事都可以算在我的头上,那我还怕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我,说要我杀人偿命呢。”

康森德笑了起来,“这倒也是,洛明各人把雨切当英雄看待,却不想这家伙到底杀过多少人。但这其实也没什么,有时候,想要救人那就得先杀人,没办法——雨切和你父亲倒是有些像,算是比较典型的旧时代英雄,天资过人,武艺高强,同时又足智多谋,他们心里有着一套只属于自己的逻辑,很难受外人影响。”

“你好像还挺看好他的。”伊芙喝着温热的酒水,语气不咸不淡。

“我看好他?倒也不是。主要是我母亲,有一阵子,她都快把雨切当成救星了,而听说他有离开洛明各的打算,她甚至都想过要杀了他,一了百了……只能说雨切这是命好,我母亲一听说他要找的人是你,居然就直接松口了……唉,那女人。”康森德一边说,一边笑。

“原来事情这么复杂。”

“相当复杂,个中原因或许要追溯到魔法战争结束之后,你父母去洛明各找她的时候。”

父母?洛德和伊葛兰?或许在外人眼中,他们就是一对夫妻。伊芙被自己突来的想法岔开了思路,而康森德也没打算继续说下去,就这样,话题又转到了酒馆老板这边。

“这位老板……刚才你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却没提到你的这个‘大闺女’,是我漏听了什么吗?”康森德问他。

“那又是另一件事了。”酒馆老板叹了口气,“一提起这件事,我就有点惭愧。”

巨人族的姑娘走到了她父亲的身后,将两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抱歉,如果这件事很难说出口——”

“不,没这回事。在我们这里,几乎没有秘密可言……要知道,每个人都会犯错,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总犯错,而成熟的人也不见得少犯错。我们抛下脸面,去谈自己的过去,虽不能以此来减轻罪行,但总归是能好受一些的。”

康森德点点头,“嗯,听起来就像病友交流病情一样。人最怕的是什么?怕自己是个例,怕属于一个人的痛苦——不怕不健全,怕的是只有自己不健全。”

在回到西北码头生活之后,拉奥夫经常会做一个梦,在梦里,他总能听见一种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那声音反复回荡,越来越清晰和沉重,像是在逐渐朝自己靠近,直至震耳欲聋。在夜色下,他推开房门,走上山坡,在蓝色月光下的粼粼水中,巨大的黑影从深海走来,在它脚下,是被破坏殆尽的码头与堤坝,冰冷的海水涌向陆地,淹没了城镇与街道。青色的流星划过夜空,顺着它的轨迹,拉奥夫回过头,看到山顶墓碑林立,阴森而凄凉……这是他刚才走过的地方。

“遭遇海怪一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我总担心,有一天梦中的景象会不会在现实中重演——同样的梦总在我即将忘却的时候席卷而来,嘲笑我如今的得意忘形,打扰着我的睡眠。”

“所以,你为什么不搬去别的地方住?”锡林雅不禁问道。

酒馆老板笑了起来,“这又谈何容易。可能对你们来说,这地方就像监狱,可对我来说,我在这里生活,要比在其他地方自在得多。”

“这场梦和你女儿有关?”伊芙问他,“这位‘拉尔歇拉娜’是巨人族吧?我在圣丰岳也见过一位巨人骑士,他骑着一头巨蜥,战斗时非常勇猛。”

“尤德犹里恩?”康森德说,“那家伙可是给圣丰岳立过不少的战功,有人说他‘一个人就相当于一队骑兵’。我听说过他的传闻,可惜没见过真人。”

“他在战场上确实很勇猛,我见识过。”

“这么说,你们还并肩作战过?”康森德打量着她,他有点不太相信。

“也不算……先不说这些了,咱们还是来谈老板的女儿。”对于西林斯堡一行所发生的事,伊芙不太愿意提起。

“拉尔歇拉娜的确是巨人族。”酒馆老板说,“至于梦……可能,这也是我相信宿命的另一个原因。”

十六年前的一个深夜,拉奥夫在一场梦中惊醒,旋即听见了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什么人会在大半夜敲别人家的门呢?他屏住了呼吸,摸黑走到了厅堂,从窗户的缝隙向外张望。在月光下,他看到门口处的一个巨大背影——这个陌生人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整个房门,可不像是什么普通人。拉奥夫不禁将这堵在门外的“怪物”与自己的梦联想起来,他惊得捂住了嘴巴,唯恐自己不小心叫出声来,他后退了几步,结果跌坐在了沙发上,幸好没发出什么声音。他认为自己也许还在梦里,于是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卧室,将被子蒙在头上,决定继续睡觉——虽然仍是忐忑不安,但最后还是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拉奥夫醒来了,他见自己仍安然无恙,于是便认为昨晚发生的那些事不过是一场梦。然而当他打开房门时,却见到了一个巨人,正坐在门口处的台阶上。

“是一个男人。他靠着屋外的墙角,皮肤是淡青色的,在我发现他时,他已经冻僵了,身上结了一层霜。我原本可以救他的,一想到在几小时前,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说到这里,酒馆老板的眼睛就有些湿润,拉尔歇拉娜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地为父亲拭去泪水,她的手很大,却又很灵活。

事实上,在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听见了自家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可夜太深了,没有人敢去开门……一个不知来历的异族陌生人死在拉奥夫家的门口,这不算他的错。

“这个巨人坐在那里,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我凑近了才看出,那是包裹着婴儿的襁褓。”

拉奥夫伸出手,拉开了布条的一角——上面还很温暖,层层包裹之下的是一张熟睡中的脸,巨人族婴儿的眼球轮廓要比人类更突出一些,看着还有点吓人。

这个婴儿还活着!他想,自己一定要去救这个婴儿,他想将襁褓从巨人男子的臂弯中取出来,可男子的手臂已经被冻得僵硬,根本无法挪动分毫。对此,拉奥夫只好叫来了邻居们,他们手忙脚乱地将这巨人搬进了屋子,将炉火烧得旺盛,这才将婴儿救了下来。

就这样,拉奥夫决定抚养这个婴儿,镇子里找不到合适的奶妈,他就听从别人的建议,从临镇买回了一头能产奶的山羊,用烧热的羊奶喂养婴儿。然而他后来又发现,一头羊产下的奶似乎喂不饱这个异族的婴孩,所以他又花高价购得了两头羊。他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暖棚,就将羊养在了那里——有一段时间,他为此忙得不可开交,早上要挤奶、要喂孩子,还要喂小羊,白天要去山上割草,要核对货单、验收货物,傍晚时还要去酒馆张罗……

至于那位死去的巨人,镇民们将他安葬在了南克威辛堡下的山坡阴面,那地方是一处公共墓园。

在某些方面,拉奥夫或许是有些天分。婴儿在他的照料下被养得白白胖胖,而三头奶羊也是一样——孩子在茁壮成长,他的羊群也在壮大。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无论是草和灌木,还是吃着草的山羊以及喝着羊奶长大的姑娘,似乎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山羊奶真的是好东西。”酒馆老板感叹道,“哦,我还养了一窝雪橇犬,也都是喝羊奶长大的,聪明得很。”

伊芙与康森德面面相觑,不知是该提醒他偏离了正题,还是该夸他做事精明。

“所以,这个巨人族的陌生人是谁,又从哪里来,你们后来查到了吗?”

“没有,这件事我曾托人调查过,附近的村镇都说没有见过这个人。”说到这里,老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随后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老爷,我看得出,您是一个很博学的人,所以想请您看一样东西,但在这里或许不太合适……”

“好说,我就喜欢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咱们现在去哪?”康森德问。

“去里间就好。”他指着吧台后面的那扇木门说。

康森德站起身,拿上了自己的外套,在跨过凳子的时候,他还拍了拍伊芙的肩膀,说道:“走啊,还等什么呢,不想去看看热闹?”

于是,伊芙也跟了上去。

当年,拉奥夫曾检查过那位巨人族男人的随身物品,并未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在婴孩的襁褓中发现了一个金属圆盘,圆盘不算大,上面刻画着十分精细的花纹,拉奥夫认为这东西或许会是一件信物。“但我找来了一些学者来看过,他们都认不出来那是什么。”说到这里,酒馆老板对女儿说,“拉尔歇拉娜,把那东西给老爷瞧瞧吧。”

于是,拉尔歇拉娜解下了胸前的吊坠,将那个人类巴掌大小圆盘交给了老公爵。当这位巨人族姑娘将圆盘拿在手里的时候,那东西看起来就像一枚硬币。

康森德接过了圆盘,摩挲着它的表面。

这个圆盘看起来十分漂亮,即便是把它当做艺术品来看,大概也能卖出很好的价钱。圆盘上有着复杂的镂空花纹,拉尔歇拉娜正是将绳子穿过这些花纹的空隙,才能将它栓起来挂在脖子上。

“以前也有人想出高价买下它,但我都拒绝了——这东西或许和拉尔歇拉娜的身世有关,该让她一直戴在身上,说不定有一天就能找到线索了呢。”

博学的公爵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副圆框眼镜,他对着圆盘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半点头绪来,于是只好请身旁的伙伴也看看。

“这上面的花纹倒是好看。伊芙,你觉得这会是什么?”

伊芙看向康森德手中的圆盘,只片刻就皱起了眉。

“这哪是什么花纹,这是字。”她说。

“哦!你能看出来?”康森德惊讶极了,“这下可好了,我看了这么久,不如行家的一句话——瞧,高人就在眼前。”他一边说,一边把圆盘塞到了伊芙手里。

“您……说得是真的?”说实话,酒馆老板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小姑娘能看出什么门道。

“是一种精灵文字的变种,但也只是文字……我猜,这些文字可能是用精灵语标注读音的泰提恩典语言。”

“可是,精灵语也并非是什么难解的语言,为什么以前就没有人发现呢?”康森德有些疑惑。

“精灵语的种类可多了,不仅精灵在用,矮人和巨人也在用……我猜,现阶段的人类学者们可能很难接触到这么古老的精灵文字。”

除了厘清了自己的身世之外,伊芙在宁芙那里得到的最大收获便是对精灵语言的精通——不仅是能听会说这么简单,甚至能轻松读出这些文字的发音,而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你怎么懂的这么多?听你的意思是……你要和人类划清界限喽?”一看到康森德那故作严肃的样子,伊芙就忍不住想笑。

“别忘了,我可是刚从精灵那里回来。”她说,“况且,我在学院里也学过一些相关的知识。”

“是啊,我才想起来,你学的可是语言学。”

“您错了,学语言学的不是我,是敏希。”

康森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显然是有些尴尬。

“所以这上面的文字会是什么意思呢?”

“不清楚,恩典龙语很难解读,毕竟它不是为人类的发声器官准备的,所以即便要用,基本上也都是用于施法。”

她突然想起在帕尔纳丝图书馆的时候,弗希忒曾提到过的关于龙族语言的“预言性”。

“那么这段文字要怎么读呢,它是否也是一段咒语?”

“我可以读一下试试。”伊芙手捧圆盘,在读这段文字之前,她在心中先是默念了一遍。

只要手没有触碰到施法书,大概就没关系——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大概是这样念的……”

片刻之后,大地隆隆作响。

在酒馆里,桌子上的器皿互相碰撞着,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所有人也都在这一瞬鸦雀无声。

这天晚上,城镇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这场只持续了片刻的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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